公益人
为流浪儿童办学20年,校长累了
你只是一个水滴,只有水滴的能力,那么只折射水滴的光芒就足够了

中国慈善家 · 2023-09-22

  北京光爱学校一间简易活动室墙上的涂鸦。

  从北京地铁15号线的南法信地铁站出站,打上车一路往顺义区的大江洼村里开,拐过几道弯后,停在了一个红色大门前。那是两扇刷着红色油漆的铁门,铁门两边分别挂着“中国少年儿童文化艺术基金会培训基地”“中国社会福利基金会光爱慈善基金”的牌子。

  “这是所学校吗?”司机有些不太确定,毕竟目的地写的是“北京光爱学校”。实际上,这是一所非盈利性质的民间教育慈善机构,据北京光爱学校的创始人石青华介绍,今年是北京光爱学校创办的二十周年。

  创办至今,这所曾经备受关注的“流浪儿童之家”仍生源不断,石青华不得不勉力维持着学校的运转,身心疲惫,在此前接受凤凰网采访时,他曾表示,最大的愿望就是学校早点关门。

成为“108个孩子的父亲”

  石青华,如今孩子们见到他都恭恭敬敬叫一声“石校长”。多年前,媒体更习惯将他称作“xx个孩子的父亲”,那是光爱学校的高光时刻。在铺天盖地的宣传中,光爱学校接收的流浪儿童数量曾一度达到三位数。

  2012年,央视拍摄了一部名为《108个孩子的父亲》的纪录片,人们这才知道,在承担一个大家庭的父亲角色之前,石青华也只是一个三口之家的父亲和丈夫。

  1997年底,由于邻居私藏烟花爆竹引发爆炸,石青华家也被炸得面目全非,妻子和孩子伤势严重,但苦于没有积蓄,母子俩还没有完成康复治疗就不得不出院了。

  2000年,石青华收到好心人捐赠的一笔善款,带着家人到北京治病,但面对高昂的治疗费,这笔善款也只是杯水车薪,治疗再次被迫中断,甚至一家人的日常吃住也成了问题。困境之下,石青华白天打工挣钱,妻儿则被迫走上街头乞讨,他们的不幸遭遇受到媒体关注,最后在中华慈善总会的帮助下,石青华一家结束了流浪生活,恢复了治疗。石青华甚至和朋友开办了一家幼儿园,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

  对于石青华来说,妻儿放下尊严去流浪乞讨的这段经历虽然短暂,但记忆深刻。也因为如此,在后来的一个冬夜,他路过曾经流浪过的地方,看到几个孩子正冻得瑟瑟发抖,那充满渴望的眼神,让他当下就决定,将这几个流浪儿童带回家,暂时留宿一晚。

  北京光爱学校校长石青华向孩子们讲解生活中容易碰到的安全问题。

  “没想那么多”的石青华最终还是将孩子们留了下来,因为发现“死气沉沉的家里充满了欢笑”。而这些感受到温暖的流浪儿童又招来了更多还在外面风餐露宿的小伙伴,这样一来,孩子们的吃住就成了问题,于是石青华把孩子们安置在自己开办的幼儿园里。

  矛盾在此时显现。由于几个流浪孩子未经管教,常有小偷小摸等坏习惯,给幼儿园的教学带来了困扰,甚至有家长扬言要告石青华,索要赔偿。无奈之际,石青华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专门为流浪儿童创办一所学校。

  2003年底,在租来的一间北京四合院里,北京光爱学校的前身,光爱儿童之家正式创立。彼时,在中华慈善总会的监督下,分配使用政府提供的资金,救助来自全国的流浪儿童、流动儿童、无劳动能力特困家庭留守儿童,实行免费寄宿、全封闭式管理。

  一开始,学校的开支成为石青华最头疼的事情。为了节约成本,学校的餐食顿顿是白菜,孩子们还给石青华起了个“白菜爸爸”的外号。“白菜爸爸”也不容易,需要打好几份工养活自己的小家和这所学校。

  在最艰难的时刻,一家药企找上门来,想在光爱学校拍公益广告,石青华同意了,条件是管学校两年的饭。广告播出后,光爱学校一时“声名大噪”,明星、志愿者、政府官员、爱心人士等各界人士走进北京光爱学校,物资和善款同步到达,流浪儿童这一群体受到空前的关注。

  2008年,光爱学校与中国少年儿童文化艺术基金会合作成立了光爱之家艺术基金;2014年,中国社会福利基金会光爱慈善基金成立。借助两个基金,光爱学校获得募捐资质,学校的经费问题得到了缓解。目前,光爱学校在发展方向及财务审计方面,主要接受中国少年儿童文化艺术基金会的领导和监督。

是学校,更像是家

  在北京光爱学校,常常能看到这样的场景:有学龄小的孩子看见任课老师从走廊一端出现,便迎上去要抱抱,一口一个“妈妈”,老师颇感无奈地拍拍他的头说,“我不是你妈妈,我是老师啦。”

  因为大多数孩子被送过来时年纪尚小,对伙伴和老师容易产生情感依赖,也让这所学校更像个“家”。在这个重组大家庭里,来自五湖四海的孩子们有着不同的口音和性格,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共同接受“爱的教育”。

  “但仅仅让孩子们感受到父亲般的爱是远远不够的,还要让他们学会做人的道理。”在关于学校氛围的描述中,“平等”一词被多次提及。从校名开始,石青华就一直在努力消弭孩子们对身份的羞耻感,他希望这个学校能让“特殊”孩子不再感到“特殊”。

  “光爱学校其实应该是光爱之家。”石青华表示。在外界看来,“XX之家”确实更符合一个慈善机构的取名风格。但石青华反其道而行,认为取个像慈善机构的名称,就是在给孩子们无形中贴上标签。“越是弱势群体,越不要给他分门别类。”

  “知识可以产生希望,学校才是孩子向往阳光的地方,也是孩子们都期盼去、也喜欢去的一个地方。”石青华希望在孩子们介绍自己的时候,可以很骄傲地说出自己是某某学校的,而不是来自某个福利院之类的慈善机构。“我们不需要通过贴标签来呼吁社会的施舍怜悯。”

  不仅是在取名上,院内设施也尽量符合一所学校的配置。低矮的平房中,唯一的两层建筑是学生宿舍。学习区和生活区中间隔着一扇小门。学习区很简单,上课就在一条走廊上,三间教室就能装下所有的学生。因为学生数量有限,学习水平也不同,目前只有三个年级。多功能教室目前主要供学校的摔跤队使用,里面还有一架钢琴,角落堆着杂物,墙上还挂着往届学生学习戏曲时各种扮相的照片,不算大的活动空间里可以看出不同专业的志愿者支教的痕迹。教室外是学生活动的操场,篮球场铺着塑胶,因为时间久了有些斑驳,一旁的水泥地上摆着两张乒乓球台,课间时孩子们就在这里嬉戏玩耍。在生活区里,杂事都需要学生自己动手,比如洗衣服和打扫宿舍卫生,以锻炼孩子们独立生活的能力,公告栏前贴着值日表,孩子们轮流值日,负责宿舍的管理。

  北京光爱学校的活动区有可供孩子玩耍的器材。

  目前,光爱学校接收的学生,或是存在智力缺陷、肢体残疾或行为不规范等问题,或是因为原生家庭教育的缺失,有较为复杂的心理问题,比如表现得性格顽劣或沉默自闭,是让普通学校老师头疼的“问题学生”。而这些孩子因为尚处于义务教育阶段,提供帮扶的公益机构或者无能力抚养的亲人会选择将其送来光爱学校。

  这些孩子在成长中,往往伴随着异样的眼光,甚至是歧视,容易出现高敏感、自卑、叛逆心重等问题,由此可能引发休学、离家出走,甚至走上不法道路。

  面对这样一类群体的教育问题,石青华特别关注心理辅导,并开设了心理教育课,配备了专门的心理辅导室和心理健康教育的老师,对学生的心理问题进行诊断,及时给予疏导。

  除了心理发展的培养,光爱学校还会重视行为规范的教育。一年级的课堂上,老师进教室后,班长带头喊“起立,老师好”。落座后,老师不着急教课,先是拿着戒尺巡逻,检查学生们的坐姿。“行如松,坐如钟,这是古人教我们的道理。你们看看自己有没有坐如钟啊?”待孩子们全部坐定,老师才开始讲授课堂内容。

  在午间食堂,孩子们拿着自己的餐具排队取餐。用餐时,不大的食堂回响着金属碰撞的声音,孩子们用铁饭勺用力刮着饭碗,吃干净每一粒米饭,再将“干净”的碗底给小组长检查,获得小组长的认可后,才可以离开食堂。

  “孩子不是打出来的,要让孩子自己用善来胜过恶。”在石青华看来,“刻意去改变某个人的恶是很难的,但你把这个人培养好了,自我意识强大之后,恶就自然消失了。”

  北京光爱学校校长石青华。

儿童不再流浪,困境仍待解决

  距离北京光爱学校创立已经二十年,中国流浪儿童群体境遇也在逐渐得到改善。2011年,《关于加强和改进流浪未成年人救助保护工作的意见》发布,要求健全工作机制,形成救助保护工作合力。2012年,全国联合开展以“保护儿童,告别流浪”为主题的“接送流浪孩子回家”专项行动。2013年,10部门联合下发通知,开展以“合力保学、快乐成长”为主题的“流浪孩子回校园”专项行动,三年共帮助64483名流浪未成年人返校复学。

  自上而下的重视,产生了显著的效果。民政部数据显示,2013年全国流浪未成年人救助量为18.4万人次,2014年降至15.8万人次,2016年第一季度仅为1.65万人次。

  随着流浪儿童这一群体的减少,北京光爱学校的生源结构也发生了变化,现阶段的学生大多属于困境儿童,如农村留守儿童、事实无人抚养儿童等。

  “事实无人抚养儿童”这一概念是在2019年才首次进入公众视野,当年民政部成立儿童福利司,创新困境儿童分类保障,同时对事实无人抚养儿童进行了明晰界定,即父母双方均符合重残、重病、服刑在押、强制隔离戒毒、被执行其他限制人身自由的措施、失联情形之一的儿童;或者父母一方死亡或失踪,另一方符合重残、重病、服刑在押、强制隔离戒毒、被执行其他限制人身自由的措施、失联情形之一的儿童。

  2019年7月,《关于进一步加强事实无人抚养儿童保障工作的意见》出台,事实无人抚养儿童被纳入儿童福利保障体系,为其发放基本生活补贴。2022年,全国事实无人抚养儿童有36.5万人。

  即使有一系列的保障政策兜底,因为困境儿童数量众多,需求多样化,仅靠政府力量很难照顾到所有困境儿童,并满足其实际需求。这时,就需要社会公益组织发挥作用,提高救助效率,弥补政府的不足。光爱学校就是承担此类社会救助工作的社会公益组织之一。目前,北京光爱学校有在校学生42人,且仍有人在联系学校,希望能送新生来上学。

  “这几年国家对困境儿童的关怀力度是前所未有的。”石青华认为,在政策执行过程中,还可以更加细化,在这一过程中,需要民间组织填补一些缺位。

  北京光爱学校的一年级老师给学生讲课。

  从北京光爱学校毕业的孩子,若是无法回归原生家庭,且有升学计划的,一般会转入位于安徽金寨的光爱分校,在这里开启中学教育阶段。

  金寨分校从2012年开始筹建,2014年8月正式落成。不同于北京光爱学校的“草根”性质,金寨分校由金寨县政府直接支持、指导,实行从小学到初中的九年义务教育,面向全国的困境儿童招生,在校期间的学习、生活、医疗费用全免。毕业后,孩子们如果继续上高中、大学或接受职业教育,光爱学校也将负担他们的学费和生活费。

水滴的光芒

  二十年来,光爱学校共帮助了2162名孩子,由石青华所陪伴成长的孩子一路从小学进入社会、成家立业,有余力的孩子也回来反哺学校。

  北京光爱学校的老师朱清林,曾经是这所学校的学生。2007年,朱清林来到北京光爱学校,度过了两年时光,2009年升学离开。对于朱清林来说,这里就是自己的家。

  但朱清林的任教之路并不是那么顺畅,2012年,朱清林在北京光爱学校负责教计算机,一年后离开学校外出工作,2019年,他再次回到学校,任职至今。回来的理由很简单,“学校需要我”,据他介绍,当时的北京光爱学校有一部分师资去了安徽金寨分校,整个学校的日常管理和教学都遇到了困难,于是他就回来帮忙了。

  而学校的困难时期还没过去。朱清林表示,疫情发生之后,学校的资金遇到了不小的挑战,往年企业捐赠是学校资金的主要来源,现在也大大减少了。如今,光爱学校维持着最小限度的运转,授课老师只剩4个,教职工也从22个减到了10个,即便如此,最基本的房租、教职工工资也难以保障。

  2022年1月,北京光爱学校官网公示了房租筹款情况,其中提到,经过爱心人士的帮助,多次与房东协调沟通,北京光爱学校的房租由一次支付5年改为一次支付2年,每年44万,一共是88万。当时由康菲石油中国有限公司捐赠一年房租,加上各类爱心人士捐款,但房租还缺26万元左右。

  在食堂内就餐的孩子。

  作为北京光爱学校的年轻力量,朱清林承担起了不少外宣内联的工作,其中还包括筹款这一难题。由他开发运营的筹款小程序——光爱公益小店主要售卖金寨分校种植的纯天然农特产,尝试以自给自足的方式募集资金,但目前来看,收效甚微,店铺的商品销量仅为个位数。此外,光爱学校还开通了多种捐助的途径,除了通过中国少年儿童文化艺术基金会给学校直接捐款外,还可以捐助如生活用品、食品、药品、学习用品等物资和闲置物品。在这个公益的9月,光爱学校也在多个平台上线了筹款项目。

  筹款情况不理想,学校经营愈发艰难。现在,朱清林想走了。作为一间非盈利性质的学校,在这里当老师的待遇并不能满足已到成家立业年纪的朱清林,考虑到未来的职业发展,他决定离开,但具体什么时间他还没决定。有了这几年的经验,朱清林表示,公益领域是他想要转行的方向之一。

  不同于朱清林对于投身公益的跃跃欲试,已经在这一行耕耘二十年的石青华想要退休了。

  “二十年了,什么工作都有倦怠期。我也不例外。”石青华对《中国慈善家》表示。提到走上教育公益这条道路,石青华显得有点无可奈何。“救助一个小孩容易,但要救助一个特殊群体是很难的。”面对一群从小缺失家庭的儿童,石青华往往面对的是巨大的责任。重压之下,他习惯摆正自身的位置,对做公益也有了自己的理解——“你只是一个水滴,只有水滴的能力,那么只折射水滴的光芒就足够了,不要自己强加使命,非要做一个救世主,你做不到的。”

  对于光爱学校的未来,石青华有清醒的认知和定位。“作为民间公益组织,只能在功能上暂时弥补政府的不足之处,总有一天它会退出。”在石青华看来,民间公益组织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就会自然地退出历史舞台。北京光爱学校就属于这个情况,关闭是迟早的事。对于光爱学校的孩子们,他只希望他们可以成长为自食其力的人,继续传承感恩之心,就如校训所说的那样,“用光温暖生活、用爱教育一生”。

  作者:饶舒玮

  图片来源:吕宸玉

  图片编辑:张旭

  值班编辑:万小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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