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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落安的创伤与挣扎

中国慈善家 · 2024-01-23


  ​落安坐在床前,手握自己创作的诗词文稿。

  落安再一次刷新了自己工作最短时间的记录。

  不久前,他从老家江苏淮安南下,来到苏州一家烧烤店学烧烤,下午到店里报到,晚上就连夜跑回了家。

  那天,落安在店里干了一会儿就开始感觉情绪不对,“感到浑身难受”。他给父亲打电话,说自己又冒出了自杀的想法,“我要回家”。

  父亲安慰着他,建议他先试着干几天,到时候再看看。

  落安也想着,自己怎么也得熬过当晚再说,但他“越干越想死”。崩溃边缘中,他老老实实地向老板坦白,自己是个抑郁症患者,干不下去了。老板先是吃了一惊,还是好心地帮他叫了一辆顺风车,让他回家。

  当落安和家人坐在一起,向《中国慈善家》记者回忆起前不久发生的这件事的时候,落安不好意思地笑了。坐在一旁的爸爸也无奈地笑了笑,说自己还有点生气。

  前几天,落安从网上看到有人说从南京长江大桥跳下去没有痛苦,他信以为真,跟家人索要去南京的路费。未果,又打起了卖电脑的主意,也被制止了。

  18岁的落安,感到自己的心灵无处安放。

一场意外

  一切都源自四年前的一场飞来横祸。

  落安家在江苏省淮安市涟水县高沟镇,这里盛产美酒,走在街头,都能闻到空气中飘着的酒糟味。

  2019年暑假,14岁的落安在镇上的中学刚读完初二。7月21日下午5点多,落安和同学李林在镇上闲逛玩闹,按照原计划,李林先骑电动车送落安回家,再返回自己家。他们两家所在的村庄相邻,隔着一条大马路。

  那天的阳光格外刺眼,两位少年一路向南,不到二十分钟的路程,就可以到达落安家。但落安突然来了兴致,让李林往西再转一圈。

  起初,李林不愿意,想着早点回家。但在落安的再三要求下,李林答应了。

  两人调头向西,一路有说有笑。落安还记得后视镜里李林爽朗的笑容。到了镇上的闹市区,两人逛累了,决定原路返回。就在经过一个没有红绿灯的路口时,风驰电掣的车辆来往中,意外发生了。

  等到落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抢救室里。他没有生命危险,只是骨盆轻微骨折。但是,李林因为伤势过重抢救无效,在第二天凌晨走了。

  李林是落安最好的朋友,两人从小学三年级相识,落安在初二改成走读生之前,两人在学校宿舍睡上下铺。因为李林大一点,落安称呼李林为“林哥”。李林给落安送过《超能陆战队》中大白形象的挂件,还总把自己的零食分给落安。家人为他买了电动车后,李林就经常载着落安各处溜达,镇上的蛋糕店奶茶店是他们常去的地方。

  李林意外身故,让落安难以承受。当李林的父亲质问,“你们没事跑去西边干嘛?是谁要去的?”落安一时失语,眼睛无法直视这位悲痛的父亲。他感觉李林父亲的目光就如同一把利刀一样,让他内心一片仓皇。

  而同样的问题,他也问过自己一千遍:你们没事跑去那儿干嘛?

  因为担心车祸留下后遗症,落安出院后,家人把他带到南京、上海的大医院做一番检查,被告知孩子身体无碍。但谁也没想到,身体上的伤口愈合了,但精神上的创伤才刚刚开始撕裂。

  落安每天都活在自责之中。他想了很多,想去弥补,去偿债。李林是独生子,落安就想着,以后要给李林的父母养老。落安的爸爸借机开导他,你要替李林好好活下去,好好读书,这样以后才能给李林父母养老,“养老不是停留在嘴上,是要用钱说话的”。

  一天,落安鼓足勇气去李林家登门拜访,李林的父母在外务工,爷爷奶奶接待了他。见到落安,两位老人哭了,以为是自己的孙子回来了。落安给他们跪了下来,说我以后给你们养老。老人不置可否,只是哭。

  第二次再去,落安就被拒之门外了。

  落安在高沟镇酒缘广场散步。

它只要来了,你就得听它的话

  2019年暑假过后,落安升初三,备战中考。成绩在班级处于中游的他给自己定下了目标,力争提升到上游。但事与愿违,因为心情空虚,落安开始沉迷电子游戏,经常一晚上都在玩游戏,第二天在课堂上睡觉,成绩因此一落千丈。

  他开始自暴自弃,觉得自己如同垃圾一样可有可无。“成绩越差我就越自责,越痛苦。知识就好像泥鳅一样滑溜,我的手总是捉不住它。我开始焦虑不安,觉得自己如果读不出书来,就是对不起所有人。”

  日子一天比一天沉重,每天都在仓皇中度日如年。落安开始出现自残行为,只要听到别人说一句不好听的话,他就下意识地想要自残。

  2020年6月,落安没有考上高中。他不甘心,复读了两三个月,实在读不下去,只好作罢。此刻的他已经深陷抑郁之中,每天宅在家里不出门,觉得辜负了家人,害死了李林,对不起李林家人。他想自杀。那一段时间,他白天在家睡觉,晚上躲在被窝里哭,天天如此。“就好像上班一样,我的工作就是哭,然后各种自责。”

  后来,在哥哥的安排下,落安来到浙江学习大货车维修。家人想着,读书这条路走不通,学一门技术也能自力更生。

  然而,没过几天落安就从浙江跑回来了。他对记者回忆说,那几天,自己满心都是落差感,毕竟父亲一直教导他要努力读书考公务员,可现在自己却在干着维修工的脏活累活,这让他无法接受。

  他到知乎上提问:“十六七岁的年纪不读书有什么出路?”有人回答说,你看看韩寒,可以写作啊。

  于是,落安就有了写作的念头。他一边断断续续地打工,一边写作。镇上的宾馆接待员,电脑店的销售,县城KTV的服务员,他都做过,但都不长久。

  2021年初,16岁的落安到家附近的工业园区鞋厂工作,负责放模具。这是流水线上的第一道工序,他坚持了一个月,挣了3000元。这是到目前为止他做得最长久的一份工作。“如果我是一个正常人,也许我也能坚持下去,但是一旦情绪来了,就止不住自暴自弃,不想做了,再做就特别想死。”落安说。

  这种情绪时常爆发,一旦爆发他就难以自控。有一次,在镇上电脑店当学徒的落安跟着师傅到客户家安装网线,弄了好一会儿,他都不能把网线的水晶头安装到位。“你去一边玩,我来吧。”师傅对他说。听到这话,落安立马烦躁了起来,对着师傅一顿臭骂。大家都认为这个孩子怎么脾气那么大那么不懂事,就连爸爸都说他反应过激,但所有人都不知道,其实他是病了。

  落安变得异常敏感和脆弱。甚至有时候手机不小心掉落地上,他的脑子里就会冒出自杀的想法。“这种情绪不是靠别人的安慰、或靠着你自己的意志力就可以改变的。它让你真的想死,它只要一来了,你必须要听它的话,没有其他的选择。”他告诉《中国慈善家》,努力向记者演示那种痛苦的状态。

  母亲不忍看儿子被折磨,带着落安去看了村里的“大仙”。大仙说,落安中了邪了,被去世伙伴的魂魄缠住了,得做一场法事才能解除。爸爸不信这个,第二天就带着落安来到镇上的医院,医生看了看,认为这是典型的抑郁症,建议落安到淮安市的专科医院看诊。

  2021年5月,在淮安市第三人民医院,落安被确诊了抑郁症,开始住院治疗。

  落安每天吃的药。每月吃药需要花费一千多元。

寻找情感慰藉

  夏季是落安抑郁症反复发作的高峰时期,炎热的天气让他情绪极易焦躁,每天在两个极端之间往返:上午心态异常低落,下午狂躁不安。

  从2021年起,每年的这个时候,落安都住到医院里去,第一次住了一个月,第二次50天,第三次17天。在医院里,他每天按时起床,吃饭,睡觉,吃药。

  他在医院结识了一些朋友,他们成为了他精神世界里极大的慰藉。比如,有一位病友是个高中生,和他病床相邻,俩人常常一块去活动室打兵乓球,每天都有聊不完的话题。两位年轻人都热爱文学,都特别喜欢余华的《活着》。

  落安想把友情延伸到医院之外,但这并不容易。比如,有一个比他小两岁的病友,两人也很合得来,出院后两人还互相到对方家串门,这个朋友的父亲很支持他们来往,也希望落安经常来陪伴自己的儿子。但是,让落安惊讶的是,这个朋友有一天突然删了他的微信。“可能是因为我太喜欢管他的闲事了。”落安这样反省。

  落安也开始在网络上寻找情感慰藉。他加了很多病友群,有的群里大家互相鼓励,有的群里大家互相约死。有人在群里发自残的照片,他看得很难过,很想帮助他们,却又感到无能为力。

  “他们的父母不认为他们有病,不带他们去医院。”落安如此总结许多抑郁症患者所遇到的困扰。

  在一个QQ群里,落安认识了一位在广东东莞当保安的朋友王博。王博比落安大10岁,也是一名抑郁症患者。两人挺聊得来,很快就熟络了起来。

  2022年6月,落安决定去东莞找王博,他好不容易说服了父母,一个人赶去千里之外的东莞。这一场奔赴没有辜负他的期待,王博人很善良,没事的时候就带他去逛公园,吃炸鸡。那几天,东莞一直在下雨,突然间落安又开始觉得情绪不对了,抑郁症再次发作了,闹着要回家。王博很生气,把手机狠狠摔到地上。两个抑郁症患者最终相互安慰,平静了下来。落安走的那天,王博塞给了他400块钱。两人相约,有朝一日一起去苏州、南京这样的大城市找工作。

  落安家里摆放的书籍。看书买书是他的一大乐趣。

好想爱这个世界啊

  落安这个名字,是他给自己取的笔名,灵感来自《狄仁杰之通天帝国》电影中的台词:“天地虽不容我,心安即是归处”。

  他家在农村,家里有2亩田地,母亲没有工作,家中的经济来源主要依靠父亲宋文。宋文早年在南京、上海等地打工,后来回到高沟镇做木工。落安还有一个哥哥,15岁的时候就外出打工,兄弟二人很少交流。

  落安的家是一栋砖瓦房,在他的房间里,墙面上有几道明显的裂缝,写着毛笔字“天要我亡,我必逆天”“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

  落安喜欢看书,也喜欢买书,这是他的一大乐趣。一到家,他就迫不及待地翻箱倒柜,向记者展示自己买的书和写的诗词。

  小时候,落安也很淘气。彼时,王者荣耀游戏风靡一时,周边的小伙伴都在玩,他没有手机,就只能求着小伙伴让他玩一会儿。他一直想拥有自己的手机,终于有一天他决定去偷父母的钱。这个举动也给他留下了阴影,以至于日后只要父母关上门说话,他总感觉是在讨论自己。但他又会心安理得地给自己找借口:“谁让你们不给我手机玩,其他小朋友都有手机,就我没有,你给我手机我不就不偷了。”

  去年,他想要苹果手机,父亲耐不住他的纠缠,花了6000多元给他买了个iPhone14。只用了一个多月,落安就把它给卖了,卖了4000多元。他的理由很简单,不想要了。但他现在又想要了。这种反复无常的心态,他自己也不懂自己。

  落安哥哥不太理解自己的这个弟弟,认为弟弟不争气,是为自己的懒惰找借口。“我妈说我身体不好,我哥说他身体哪里不好。我就说那我不是吃药了吗?他说那是你自己想吃药,可以不吃啊!”落安总是控制不住发脾气,虽然父母对他相当宽容,但他总觉得他们不够了解自己。“不过,对比其他病友,我的父母已经算是做得很好了。”他转头又这样安慰自己。

  落安也心疼父母的艰辛。现在他每个月用药需要花费超过一千元,去年住院17天就花了五六千元的医药费,对于这样一个家庭而言,这是一个不小的负担。他也想努力工作挣钱,给父母买礼物,带他们去旅游,但一碰到压力就想逃避,想死。他觉得自己18岁了,还要靠着父母给生活费,想着又陷入了自责的情绪漩涡,感到生活没有意义。如此循环往复,让他十分痛苦。

  “一个好好的人,有手有脚,为什么就干不了活呢?”父亲宋文看着身旁的儿子,这样对记者念叨着。他知道儿子得了抑郁症,但具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病,要怎么治,其实也没有多少概念。在他眼里,这个孩子就是缺乏运动,喜欢睡觉,玩手机,这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啊。

  爸爸有两个愿望:一是儿子能够早日痊愈。他想多攒一点钱,带落安去南京、北京的专科医院治疗;二是儿子能够自力更生,有朝一日结婚生子。

  就在最近,父子俩来到了北京大学第六医院。这已经是全国最好的专科医院了,他们对此满怀期待。但未料到,医院挂号那么紧张,专家号早已约满,最后,他们只好通过黄牛花了600块钱才挂上了副主任医师的号。

  落安原来每天要吃6种药,医生了解到他的具体情况之后,叫停了其中3种。“也没有啥特别叮嘱的,就是让我别瞎琢磨。”落安告诉《中国慈善家》,看病的过程比原来预想的要快得多。为了省钱,父子俩没有在北京多停留,看完病的当天就返程回家了。

  落安一直在强调,寻求专业力量帮助的重要性。他愿意将自己的故事全盘托出,也是因为他有着强烈的意愿,想走出这段阴霾。他也希望自己的经历对同样在抑郁症中挣扎的人是一个提醒,或者是一种共情。他说,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在2019年那个暑假,在车祸发生之后,那个处于极度自责之中的孩子应该去看心理医生,及早干预和治疗,或许后来的人生就不会那么辛苦。

  落安喜欢华晨宇的那一首歌,《好想爱这个世界啊》。这是华晨宇为抑郁症群体专门创作的歌曲,歌词很温暖,很治愈。曾经一度落安每天反复听这首歌,一边听着一边躲在被窝里哭。他一直在想,什么时候一定要去看一场华晨宇的演唱会。

  关于自己和这个世界,落安写了一首诗,题目是《我理想中所热爱的生活》,反复修改满意后,他把这些文字打印出来,用塑料袋装好放在抽屉里。

  落安创作的诗《我理想中所热爱的生活》。他反复修改满意后打印出来,用塑料袋装好放在抽屉里。

  “我理想中所热爱的生活是想拥有一所房子,房子不要太大,因为我晚上会害怕,里面要有我的书房,这样我就可以在知识的海洋里翱翔。我还想拥有一辆汽车,我不要它很豪华,我只需要它可以带我去我想要去的地方,好似浪迹天涯……”

  (为保护个人隐私,文中受访对象均为化名)

 

  作者:万小军

  图片来源:本刊记者 万小军

  图片编辑:张旭

  值班编辑:杨永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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