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黄河在山间转了一个大弯，黄色的河水无声流过，见证着这古老的煨桑仪式。

　　人们高举箭杆，手擎彩旗，骑着马，顺时针绕箭垛三周，按照部落列队，分批把箭杆竖立到箭垛上。

　　人群里有人放起了“二踢脚”，巨大的“嘭”“啪”爆炸声中，马被惊吓，乱蹦乱跳。一个手拿气球的小男孩吓得往父亲身后躲。

　　生活在阿尼玛卿雪山下的当地藏族牧民。

　　女人们拉着年幼的孩子围观煨桑节盛况。

　　远处在阳光照耀下塔峰群立、怪石嶙峋的山，是果洛藏族发祥地、备受人们尊崇的神山年保玉则。

山之祭

　　6月底的果洛，夏天刚刚开始。

　　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久治县。雨下了一夜，早晨的气温还不到10度。这里海拔3800米，风从黄河谷地吹过来，穿着抓绒衣加冲锋衣，还是冷得一阵阵发抖。

　　连日的雨水让崎岖的山路更加泥泞不堪，越野车打滑得无法再往上开了，于是下车，背着相机慢慢往山上爬。

　　天空是铅灰色的。已有不少僧人俗人，沿着蜿蜒的山路，扛着经幡旗帜，背着装有贡品的麻袋包袱，三三两两地在上山。勇敢的小伙儿开着摩托车径直往陡坡上冲，马达轰鸣着，冲不动了，车子一歪，就地放下车，继续往山上爬。一队队威武的男子骑着装扮一新的骏马，肩扛四五米长的箭杆，精神抖擞地策马上山。在远处最高的山巅上，竖立着一座高大的金字塔般的箭台，一股桑烟已经轻轻袅袅地燃起。

　　今天是当地的插箭节。

　　按藏族的风俗，女人不能上山插箭。我于是停在距离山顶一段距离的坡上，飞起了无人机。

　　远处的箭台已经升起袅袅的桑烟，人们陆续扛着长箭上山。

　　时辰到了。煨桑台升起一股浓厚的白烟，烟雾缭绕，随风弥漫，整个山顶飘散着一股好闻的松柏和香草的气味。抛洒起的“风马”，洋洋洒洒地漫天飞舞着，山坡上像下了一层白雪。山顶传来一阵阵的呼喊“拉加罗”“拉加罗”，那是祭神的人们在高声宣布：“天神胜利了！”

　　山下，黄河在山间转了一个大弯，黄色的河水无声流过，见证这古老的仪式。

　　插箭是藏民族一项祭神活动，祭战神、祭山神、祭护法神。信奉万物有灵的藏族人认为，山水大地乃至宇宙空间，大凡都有神灵存在，众多的神灵都具有超自然的法术和力量。插箭是对各个部落、各个地域的保护神的一种供奉。

　　插箭节盛行于东部藏区特别是安多地区。每个村庄部落的每家每户都会提前制作一根几米长的木头长箭，靠近箭头的地方拴上三片尖尖的木板，在木板上绘上日月、莲花、宝珠、白螺和吉祥轮，形似五彩斑斓的三棱箭羽。箭的顶端再用羊毛绳子绑上松枝，这样一把供奉给神灵的兵器就制作完毕。

　　插箭节的清晨，每户派出壮年男子，身穿节日礼服，骑着马，扛着长箭，背着经幡和煨桑祭品，汇聚到神山的箭垛前。某一部落、地域、村庄的“保护神”，通常会“驻扎”在这一片最高的山巅或扼守交通要冲的垭口上。

　　煨桑拉开了整个插箭活动的序幕。在高僧带领下，人们诵经祈愿，在一片响彻云霄的欢呼声、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庄严的法螺声中，插箭节的仪式正式开始。人们高举箭杆，手擎彩旗，骑着马，顺时针绕箭垛三周。按照部落列队，分批把箭杆竖立到箭垛上。汉子们喊着号子奋力用羊毛绳子绑紧，让箭杆牢牢直立。后面另一部落再上来，插箭、捆绳子。无数的“风马”被抛向天空，印有奔驰骏马的纸符，乘风而起，像雪花般飞舞着……

　　这些神箭作为山神保卫村落的武器，将在山顶经受风吹日晒，伴随着神灵度过365个日日夜夜。下一年，人们会择吉日为山神供奉新的彩箭，那就是下一个插箭节。

　　箭是战争的武器，插箭节是与战争相关的节日，“战争让女人走开”。意识到这点，我没能到山顶近距离观摩插箭的小小遗憾也得到了纾解。

果洛神山

　　果洛是黄河源头，平均海拔4200米以上，高山起伏，河湖纵横，大大小小的30多条河流，分别注入黄河和长江。绵亘全州的巴颜喀拉山，山势巍巍，雄伟壮观，构成长江、黄河两大水系的分水岭。

　　时宽时窄的河道在果洛的草原山间游荡，河汊来回摇摆，分分合合，宛如众多毛细血管，滋养着这片高原沃土。果洛境内占了黄河总流长的近18%。

　　这里山峰林立，雪顶皑皑。巴颜喀拉、阿尼玛卿、年保玉则……仅仅是念念这些地名，就足以让人心潮澎湃，浮想联翩。

　　大地造山。青藏高原巴颜喀拉山脉东南部，亿万年间，隆起了一座著名的山峰——年保玉则。

　　阿尼玛卿冰川磅礴、河流逶迤。

　　离开青海久治县城不远，一片黑黢黢的山岩、峰顶间杂着条条白雪的奇峻尖峰在天边蜿蜒起伏。这就是传说中的“山神后花园”、果洛藏族发祥地、备受人们尊崇的神山年保玉则。

　　年保玉则群峰地处三江源核心区域，山峰尖峭挺立，湖泊星罗棋布。神奇传说更让大山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武艺超群、英俊健壮的年轻猎人勇斗恶魔，救出山神的女儿。山神为了感谢猎人，将女儿许配给他。小夫妻生了三个儿子，就是后来上、中、下三果洛藏族部落的祖先，年保玉则也成了果洛藏族的发祥地。

　　年保玉则主峰海拔5369米，是巴颜喀拉山的最高峰。无数4000米以上的高山环绕着主峰，这是山神的众多至爱亲朋。不同于青海草原上典型的浑圆和缓的山峦，这里的山大都呈尖塔状，崖壁近乎垂直，如一根根利剑、一片片刀锋，直插云天。

　　塔峰群立、怪石嶙峋的年保玉则，与阿尼玛卿气势磅礴而相对平缓的曲线山体形成了视觉上的巨大反差。

　　“阿尼”藏语意为先祖、幸福、博大，“玛卿”意为黄河源头最大的山。阿尼玛卿与西藏的冈仁波齐、云南的梅里雪山和玉树的尕朵觉沃并称为藏传佛教四大神山。

　　人们遇到灾难，总要呼唤手执银枪，白盔、白甲、白袍，胯下白马的阿尼玛卿山神，祈求法力无边的山神施以援手。而佳节时分，人们燃起柏香，奉上酥油、糌粑、净水、果品，向山神顶礼供奉。

　　雨停了，雪山终于显露出来。我赶快放飞无人机，看到了冰川磅礴、河流逶迤。刚刚降落到地面不到一分钟，大雨就又下起来了。阿尼玛卿，神山眷顾！感恩！

大河边的格萨儿后人

　　果洛地处安多和康巴文化的结合处，是中国格萨尔文化之乡。阿尼玛卿据传是藏族英雄格萨尔王诞生的地方，这里的草原河谷到处流传着格萨尔王的故事。格萨尔大王通过赛马称王，收服统一各个部落，一生戎马，扬善惩恶，是藏族人民引以为豪的旷世英雄。

　　距离达日县城20公里的地方，有一座“格萨尔大王狮龙宫”，这是果洛境内最大的格萨尔纪念堂。这天恰逢格萨尔王祭祀大型煨桑活动。

　　狮龙宫前开阔的大草地正中，早已堆砌了一个巨大的煨桑台，僧人在台上把柏树枝条、青稞、糌粑、酥油、糖果、酒、哈达，堆成一座小山，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信徒们还在纷纷抛上去成袋的青稞和其他贡品。我也从功德处请了一袋青稞，抛了一下，没能扔上去，一个藏族小伙过来帮了我一把。

　　煨桑台一侧，各色美酒搭成了一个酒瓶金字塔，僧人正在开启酒瓶，把酒淋在煨桑堆上。长长的供桌上堆满了各色糖果点心、哈达和彩色的织毯。

　　格萨尔王祭祀大型煨桑活动。

　　10点，煨桑台点火，一股白烟腾空而起，人群突然爆发出阵阵鸣啸。旌旗猎猎、鞭炮震耳，男人们开始绕着煨桑台行进，雪片般的“风马”被抛向空中。男人手里拿着酒瓶，口中鸣吼一声，把酒往空中喷洒一下，向神灵祭献美酒。奋臂大呼，挥舞旌旗的人们情绪高昂，漫天飞洒的美酒如同雨点般落人的身上脸上，现场热烈混乱而又似乎井然有序。我被这热火朝天的情绪感染，兴奋地钻进人堆里抓拍个不停，突然，我被迎面洒了一个满怀！

　　神灵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但闻到桑烟之香气也就宛如品尝到人间饕餮。人们给神灵以美味，给自己以精神解脱，相信冲天的桑烟一定会直达天神居住之所，将人们的祝愿和祈福带上去，使诸神欢喜并降福于敬奉它的人们。

　　煨桑台外围，女人们拉着年幼的孩子在围观盛况，一个个大家庭席地而坐。中年大叔见面亲热地握手问候，几个留着时尚发型的帅小伙围在一起说笑，突然间爆发出大笑，其中一个人的微信头像是美国影星雷奥纳多，微信名叫James。几个身着盛装的姑娘站成一排，矜持地打量着四周。

　　就在人声鼎沸的热闹场中，有修行者闹中取静地在读经。纸质书、手机或者iPad, 殊途同归。

　　辽阔的草原上，牧人的生活是寂寞的。煨桑、插箭这些活动给人们提供了一个绝好的社交机会，难得见面的亲朋乡邻，聚在一起，聊天拉家常。

　　节庆活动中，藏戏和歌舞表演也是不能少的。“格萨尔大王狮龙宫”前开阔的草地上早早就围坐了一大圈老少观众。雄浑激昂乐声响起，战马嘶鸣中，格萨儿王和他的麾下大将逐一登场，犹如复原了格萨儿史诗中草原上的鏖战场景。

　　在后台的大帐篷里，僧人们都按照角色装扮好。英勇的格萨尔王与敌国作战，俘获并归顺了敌国将军——一个僧人所扮、身着浅蓝衣袍、扮相俊美的角色。

古朴焕新

　　汤汤大河，涓流万户。黄河上源自西向东，流过了果洛州6个县中的5个。当你走近，就会发现这里的生活、文化、宗教，如缕缕丝线，织入了黄河的涓涓细流中。

　　果洛，最打动人的还是黄河岸边千门万户的日子，还有这里人们虔诚心念所带来的平和安宁。

　　盛夏时节，连绵的山峦披上“绿毯”。达日县城外，逶迤的黄河静静流淌，河流、滩涂和草地交错纠缠，形同姑娘长长的发辫，滋养着这一方水土和这里的人。在高高的山顶有一巨大红色经幡阵。人和自然在这里和谐共生，交相辉映。

　　玛沁县大武镇是果洛州州府，阿尼玛卿雪山东部的门户，进山必从此入。上到县城东南，爬上一座山，山上有著名的拉日寺，米拉日巴大师巨大的坐像面对雪山和城市，天边阿尼玛卿黑色的尖峰隐没在黑色的云雾中，神秘、凝重、庄严。

　　在黄河滩上起舞的藏族青年男女。

　　黄河在城镇乡村间蜿蜒流淌，形成独特的高原壮美山河图。那天傍晚，就在快要到达达日县城的时候，突然发现几百米外远远的黄河滩上似有人在起舞。这也太奇妙了吧！用无人机飞过去侦察，果然，是几个身着盛装的男女在载歌载舞。其中的两个姑娘后来走上了公路，非常大方地主动要求我为她们拍照，加了微信把照片发给她们。原来他们都在甘德县医院工作，刚刚在城里参加完婚礼，余兴未消，决定到黄河边跳舞拍照。豪放不羁、能歌善舞、豁达开朗、浪漫纯粹……所有、所有这些词汇，同时涌上我的心头。

　　行走在果洛的乡镇村庄，沿途几乎没有见到多少游客。也许正是因为这点，牧民、僧侣对待外来人，也比其他藏区更加开放热情些。途中有着数不清的大小寺庙，各种流派的藏传佛教在这里传承。

　　高原的天气变化多端。路过甘德县东吉多卡寺，被突然而至的大雨和冰雹困住。我在寺庙的门洞下躲雨，正巧遇到一位正在转经的年轻觉姆，她叫多吉拉姆，22岁。拉姆只上过小学6年级，17岁时父亲去世，两年前去附近的龙恩寺出家，在寺里学习佛学和藏族传统文化。拉姆有一张虔诚单纯的面孔，她很高兴与我聊天，汉语流利，居然会熟练使用拼音输入法，这在藏地很少见。

　　达日县“格萨尔大王狮龙宫”，煨桑、歌舞、藏戏组成了一个欢快的节庆，路边搭满了棚子摊点，售卖各种吃的玩的，攘往熙来的热闹场景很像内地的集市。一个僧人拿着一个账本，走进每一家棚子收钱，一个摊位200元。一个摊主告诉我说这是押金，摊位收了以后，地面收拾干净就退钱。

　　煨桑狂欢后的草原上一片狼藉，到处是空酒瓶、塑料袋。老人、年轻人、僧人、俗人在捡拾垃圾，我也过去一起帮忙捡。

　　我想起曾在一座寺庙外看到过的标语：爱护环境也是一种修行。

　　修行者闹中取静地在读经。

　　在格萨尔狮龙宫，大雨突然而至，我赶快就近躲进一个售货大棚里。摊主小伙子主动招呼我，给我递过来他们那里唯一一把小马扎。聊起来，他说他叫邓珠，23岁，趁着这个集市卖点饮料、玩具。一个留着披肩发、穿牛仔裤、戴眼镜的文静女孩子倒了一杯热酥油茶，说“姐，你喝杯茶”。哦？她很像汉族女孩啊。聊起来，才知道女孩也是藏族，叫曲措。之所以汉语极为流利，是因为她在南京上过几年学。

　　中午到了，他们的午餐是一大塑料袋包子。小伙子捏起一个送到我面前，让我尝尝。这是牦牛肉藏包。薄薄的烫面皮子里有一兜滚烫的鲜美汤汁，包捏结合处留着小口，出笼时状若莲花。我吃完一个，邓珠又捏起一个，让我“再吃一个”。雨还在下，我们继续聊。邓珠说他去过苏州、杭州，喜欢去三亚过冬。两个年轻人告诉我，他们马上要结婚了。聊起内地青年的婚恋，曲措告诉我，藏族女孩如果没出去过，都会很快嫁人生小孩；如果一旦出去了，有些人就不愿意仓促结婚了。

　　雨终于停了。我在栈桥上给两个年轻人拍了合影，他们手拉着手，往远处走的样子，非常和谐、充满自信。

　　千百年来，依河而生的人们汲取这黄河的养分。历史沿传与变革新生交替更迭，这里的人们正在以古朴的方式焕新生活，而不会改变的，是绵延存续的河韵。

　　(作者系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副秘书长)

 

　　作者：熊昱彤

　　摄影：熊昱彤

　　图片编辑：张旭

　　值班编辑：杨永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