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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缅北行医,电诈噶腰子只是传说,战争才是最大考验

中国慈善家 · 2023-10-12

  天灾人祸,是他们需要在工作中克服的部分。

  医疗队在给缅甸儿童耳朵采血做疟疾检测。

  李必仙大概没有想到,自己会在缅北一待就是13年。

  2010年的某一天,在送孩子去托儿所的路上,李必仙路过县政府时在门口公告栏看到了一份招聘启事——无国界卫生组织招聘“助理项目官员”,要求应聘者具有疟疾检测及治疗相关的工作经验。

  李必仙当时是一位两岁孩子的妈妈。此前她从一所中专的公共卫生专业毕业后,先后在私立门诊和公司医务室工作过,后来结婚生子,就辞职在家带孩子。如今孩子也两岁了,她正打算重返职场。她当即投了简历,并顺利地通过了面试。

  无国界卫生组织(后更名为“健康扶贫行动”,英文名Health Poverty Action,简称HPA),是一家总部位于英国的老牌民间慈善机构,宗旨是支持穷困和弱势人群获得更好的医疗条件和福利。1993年,这个机构开始在缅甸提供医疗救助服务。李必仙应聘的职位负责的就是缅甸的项目,这意味着她要跨出国门。

  对于从小生长在中缅边境地区腾冲的李必仙来说,缅甸其实不算是很远的远方,因此她对跨过口岸去工作并没有太多顾虑。但到了缅甸之后,才发现一切和预期太不一样了。

一身冷汗

  新工作的办公地点在缅甸的板瓦分县,位于缅甸北部克钦邦,对面就是云南腾冲的滇滩镇,两地之间开车用不到两个小时。小时候,李必仙还时常到口岸对面去赶集,当时两边的民众只需要一个边民证就可以互相来往。彼时,缅甸人会把他们的特产比如木瓜、木炭等拿到中国这边的集市来卖,又从这里买衣服、盐等日用品回去,腾冲方言他们也说得溜溜的。

  但十多二十年过后,中国这边已经日新月异,而缅甸那边还在原地踏步。李必仙所遭遇的第一个震惊,来自于工作环境——HPA的办公室条件还可以,但进到了周围的村里,基本都是茅草屋,没有电,没有清洁的自来水;走得再远一些,路也没了,厕所也是不存在的。

  而这些村子就是HPA的工作场地。新来乍到的李必仙跟着项目官员和当地卫生工作人员,一个村一个村地跑,开展巡回诊疗。他们的工作包括针对常见病和传染病给村民进行诊疗,特别是疟疾的治疗,同时也做一些医疗卫生健康教育。

  比起生活条件的艰苦,随时爆发的战争和冲突是医务工作者面临的更大挑战。缅甸总共有135个少数民族,民族矛盾和冲突一直此起彼伏,战乱不断。全国各地盘距着不同的少数民族地方武装(以下简称“民地武”),仅在滇缅交界处的缅北地区,就有7家民地武,基本都是反政府武装,与缅甸政府军及其扶持的边防部队和民团相互厮杀。

  今年7月开始,克钦地区的冲突越发升级。而往南一点到掸邦北部,不仅有缅政府与民地武之间的冲突,还有不同民地武之间的冲突。再往南走,就是缅北的掸邦东部第四特区、果敢地区和佤邦,“就是新闻上看到电诈比较多的地方”。

  连年的战乱,也让这个地区的人民饱受其苦,贫穷落后、缺乏最基本的公共服务包括医疗服务,是这里的常态,而这正是HPA作为国际慈善机构宗旨里要帮助解决的问题。

  1993年,HPA进入缅甸,开展卫生救助项目。项目不断拓展,如今有了近243名员工,其中有30人来自中国。这个国际团队主要向所在地民众提供医疗服务,包括为儿童提供疫苗接种,给妇女提供产检、生产和营养服务,以及传染病防控,尤其是疟疾的防控和治疗。经过三十年的发展,除了冲突频繁的木姐县和南坎县,HPA的卫生援助项目已经覆盖了滇缅边境缅甸一侧的23个县。

  抗疟疾是传染病防控的重中之重。2011年,缅甸公布了一组数据,全国疟疾病例约为40万。疟疾的蔓延不仅严重影响当地民众的健康,还加大外溢的风险——2011年,中国云南的输入性疟疾是5000例。

  在这么一个冲突不断、武装割据的地方,HPA与不同的武装力量和政府开展合作。合作对象不同,HPA的方式也不一样。比如在克钦独立控制区,HPA主要跟当地政府的卫生体系以及民营组织合作,提供最基本的卫生服务;在缅政府控制区,除了基础卫生服务外,HPA还开始发展卫生人员培训等新项目。

  李必仙所在的板瓦分县在克钦第一特区,现在属于缅政府控制区。“名义上已经归顺中央政府,但很多地方还是由当地管理委员会、民兵、缅政府混合控制。”李必仙说。

  这十几年来经历惊心动魄的时刻太多了。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在11年前,2012年4月,克钦独立军跟缅甸政府军爆发剧烈冲突,主要的交通要道都被炸毁了。那天,李必仙和同事去板瓦分县外的一个村子做医疗巡诊,路上要经过一座桥,桥高十几米,底下是湍急的河流。当时,桥已经全部断裂,桥体全部坍塌,底下水流特别急,水深不见底。当时,民地武用木头在两边的平台上搭建了简易的固定装置,再拉上几根绳索,一米多宽的正方体框架挂在绳索上,人和物资就坐在筐里,以“溜索”这种古老的方式过河。民地武向每个过河的每人索要2000缅币,也就是人民币10块钱左右。

  民地武和缅政府发生冲突之后,李必仙和医疗队的同事只能通过“溜索”过河。

  看着摇摇欲坠的绳索,还有河面上迅疾的水流,李必仙和同事面面相觑。但这是必经之路,他们最终硬着头皮抓起了那条绳索,来回一共坐了4次,出了一身冷汗。更惊心的是,后来他们听说这座桥出事了:一个缅甸人坐在里面的时候绳子突然断开,人掉进水中当即被河水冲走了。

  各种天灾人祸是工作当中常常会遇到、总是要想办法克服的部分。HPA的另一名中国员工张书豪告诉《中国慈善家》,他在今年7月第一次踏上去缅北的旅程,中间历经种种曲折,包括去往拉咱市的山路上的一场石流。在很长的一段山路上, 大雨导致山体滑坡,泥石流冲了下来,石碓和大树倒在路中间,车子寸步难行。好在这种情况工作人员见多了,车上带着一把大钢锯,下车把树锯断后,众人齐力抬走,把道路清理了出来。

  当天张书豪终于赶到拉咱市的办公室,晚上睡觉时,他还能听到此起彼伏的炮弹声——战火的声音,也是他们工作中习以为常的一部分。

  尽管危机重重,但是HPA有一套严格的措施来规避风险。在冲突可能发生的地区,工作人员下乡之前,都会跟当地伙伴详细了解情况,包括是否会发生冲突、是否会有地雷风险等。外勤的时候,他们有一套严格的行为准则,比如在果敢地区,晚上八点半之后是宵禁,就一定不能出门。

  不过,在这些国际医疗工作者看来,当地的村民很淳朴。民众会和前来的医疗人员聊起家常,也会送给他们一些自家种的水果蔬菜。李必仙会把自己的孩子穿小了的衣服拿到缅甸去,回赠给村民。

  李必仙说,关于缅北,国内社交媒体上充斥着的各种传言,也并非每一个传言都符合真实情况。比如关于中国人到缅北被“割腰子”的传言,就比较离谱。“以缅甸目前的医疗条件,根本就不可能有这种母体器官的摘除,‘割腰子’需要器官配型,需要在无菌环境下进行,也需要专业的人来做这个手术,这儿太落后了,不太可能实施这种手术。”李必仙笑着说。

差一点坚持不下去

但还是坚持住了

  刚加入HPA的前两年,李必仙和同事们背着一箱箱的药和疟疾检测卡,每隔一两个月便逐个拜访一个个村庄,开展医疗服务。在一个村里,一位妇人挤到医疗队面前,着急地说着什么。通过翻译,李必仙才知道她是村长的妻子,而村长已经连续发烧了几天不能下床。

  李必仙随即跟着这位妇女去她家。走进一个木板搭建的房子里,李必仙看到了躺在床上的村长,脸色苍白,虚弱无力。“第一眼看到他,我就知道这个人肯定是得疟疾了。”

  果不其然,经过采血检测卡检测,他患的是“间日疟”。疟疾是疟原虫寄生在人体而引起的传染病,传染方式是疟蚊叮咬或输入带疟原虫者的血液,症状包括全身发冷、发热、多汗。长期多次发作后,会引起贫血和脾肿大,而恶性疟疾致死率极高。不同的疟原虫分别引起间日疟、三日疟、恶性疟及卵圆疟。

  而疟疾如果被及时发现,病人服用正确药物后,基本可以治愈,而且效果立竿见影。“疟原虫寄生在人体血液里面,按照医嘱吃药,不但能治好,而且还可以断根。”李必仙马上给他用上药。第二天再次见到这位村长时,他已经可以吃饭喝水了。

  谈话间李必仙发现,村长是一名“赤脚医生”,平时会用一些中草药给村民看病,没想到自己患了疟疾而无法自医。村长不停地感谢HPA救了他的命,而这份感激也开启了一段深度合作的缘分。

  在诺大一个缅北地区开展医疗服务,光靠HPA自己是完全不够的。人手不足,时间不足,加之冲突不断导致当地医疗工作人员稳定性差,而村子里的病人等不得。

  2012年,HPA决定与当地政府合作,培养当地人来做基础的卫生服务。培训的人员由政府或者村长推荐,一般条件只需要会读书写字即可,年轻人为主。HPA给他们提供培训场地和食宿,当地卫生体系提供有经验的医护人员作为培训老师。

  HPA培训的乡村卫生员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助理助产士,由于专业度要求高,这类型需要进行6个月的培训期;另一种是单一病种的,比如疟疾、艾滋病防控等,一般为一周左右的培训期。

  前述被HPA救治的村长成为了第一批乡村卫生员,他们成为了项目的志愿者。每隔一两个月或一个季度,李必仙和其他医务工作者就会回到各个村,一是为乡村卫生员补充药品,二是在工作上进行督导,以防在看病过程中出现大的问题。

  克钦第一特区共有500多个村子,从2012年到现在,HPA已经在这里培训了超过200名乡村卫生员。今年,他们的目标是培训180人,其中大部分为复训。

  在克钦邦临时医疗点,工作人员边采血边登记村民信息。

  截至目前,HPA在缅甸的疟疾项目共有乡村卫生员586人,诊治站113个,私人诊所56个。HPA这样的“政府+NGO+社区”的合作模式,是基于社区的卫生项目,把家庭和社区卫生服务资源对接起来,可以做一些简单的预防和治疗,在低收入国家地区能解决近一半的疾病负担,并弥补卫生体系薄弱的不足。

  但是,培养当地人也面临着一些问题,“这个方式比较慢,稳定性也不够。当地冲突的时候,有时候被培训的人就被抽走了,有一定的流失率。”HPA云南代表处首席代表张军告诉《中国慈善家》。

  但无论如何,HPA在缅北地区的医疗救助工作依然取得不少成果。数据可以说明问题:截止到2022年底,HPA累计在缅甸做疟疾检测193.1万次,疟疾治疗27.58万次,发放长效药浸蚊帐132.87万顶。另外一项研究数据显示,项目地区的疟疾带虫率从2007年的13.63%,下降到了2015年0.18%。

  李必仙已经在那里工作13年了,她也曾动摇过,也有很多次差点就坚持不下去。“我们遇到了很多次危险和紧急的时刻,当时本能就是把这个难关先度过去,但事后也会开始回想,如果当时这一关过不去,会怎么样呢?”

  现在,李必仙已经是HPA克钦邦第一特区办公室副经理。她说,在35岁的时候,她经历了内心最大的一次斗争,“因为35岁正是参加体制考试的年龄上限,我的同学大多进了体制内,工作稳定,我看着不免有些心理波动。”

  但最终,她还是选择留了下来。她一直在努力学习,考取了相关执业资格证,通过了成人继续教育提升学历;她还在认真学习缅甸相关法律法规范标准,并学习了缅语。

  作者:杨永洁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图片编辑:张旭

  值班编辑:杨永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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