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
“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是死神还是普罗米修斯?
他并不是坚强的英雄,注定痛苦不堪。

中国慈善家 · 2023-08-31

  恰好在广岛原爆78周年这一天看了《奥本海默》,这是我看完之后才发现的。这种巧合只是属于世界上无穷无尽无奇不有的巧合之一,就像京都逃过原爆一劫,只是因为美国战争部长怀缅自己曾经在那里渡蜜月。而长崎作为第二顺位遭殃更是荒谬,甚至美国总统杜鲁门都忘记它的名字。

  这两笔细微但是从历史的大黑渊谷里打捞出来的细节,带着诺兰不动声色的讽喻,这样的旁敲侧击在整部《奥本海默》里比比皆是,以至于差点掩盖了诺兰最大的质疑对象:“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本人,这个矛盾丛生者。

  原著本来叫《美国普罗米修斯:J·罗伯特·奥本海默的胜利与悲剧》,电影把这个“先行定论”从片名移走,放在一开始作为“题辞”,不能说没有诺兰的狡猾在,因为接下来的三个小时,几乎就是在奥本海默自证自己为普罗米修斯和同时代人对这一点的推波助澜或质疑解构中摇摆。只不过因为墨菲强大的表演吸引力和观众先入为主的对传主的同情同理心,我们似乎会本能地先站在殉道者奥本海默的一边。

  沉默震耳欲聋。这是所有看过全片最高潮“三位一体”核弹试爆那一场面的观众都能感受的,全片过载的配乐更凸显爆炸的静默之珍贵,因为这一刻沉默之后,世界更加回不去了——世界的毁灭是无时无刻发生着的,奥本海默只不过提供了它的其中一个契机——电影不厌其烦地强调奥本海默相信自己“确实毁灭了这个世界”,就如同他跟爱因斯坦所说的那样,但实际上参与毁灭的是整整一代地球人。

  比如说,比奥本海默的忏悔更有说服力的镜头,是核试前夕,听到风声猎猎,出去看顾晾着的床单的奥本海默妻子凯蒂那一幕。起风了,起风了,人们记挂着他们的床单、他们的卑微人间,这让人想到著名反核动画《风再起时》,后者那对英国的老夫妻以为核冬天来临依然能保住自己小确幸的执子之手,最后变成与子同穴的悲惨景象,已经作为潜文本在《奥本海默》这一幕里的隐喻呼之欲出。核试成功与否这一巨大“意义”链接了“收床单”这一日常意象,诺兰熟悉T.S。艾略特式张力营造之深邃力量,简而言之,这种修辞是一种诗歌技巧中的核聚变。

  1957年12月15日,美国普林斯顿,原子弹的创造者罗伯特·奥本海默。

  从隐喻的意义来说,道德之大气层的确被点燃了,在某个平行世界里地球已经毁灭——其后庆功会上的核爆幻象证明了这点的可能性,也即并非日本是唯一原子弹受害者,全世界都会是共业的受害者,诺兰甚至让自己女儿亲自饰演那个脸部皮肤被核子风剥落的女人,更进一步隐喻了共业的祸害延伸到下下下一代。而最后一个镜头的全球核毁灭,已经属于图穷匕见的明喻了。

  道德核弹,道德沉默,这才是奥本海默的毁灭之关键。他反复念叨《薄伽梵歌》里那句“而此刻我已变做了死神,世界的毁灭者”(又译作:“现在我成为死亡之主,毁灭万物”)最早并非因为核爆而出现,而是在他和情人吉恩·塔特洛克第一次做爱的时候。

  这一段不可能是传记能知,所以可以尽情发挥,诺兰安排吉恩突然停下做爱,去书架抽出其中一本她看不懂的书——这个意象无可避免让诺兰迷联想到《星际穿越》里宇航员库珀的女儿抽取书本那一幕,那个连结五维空间的书架!吉恩·塔特洛克让奥本海默读出诗句这一刻,也把他与另一个世界连结了。

  但这个连结带来的不是超越,而是困锁。被连结的奥本海默,开始感知普罗米修斯的命运被交付与自己。这个命运不一定是神秘主义,而更可能是现实主义的。奥本海默渐渐懂得收敛锋芒,选择暧昧与沉默,但世界的发条早已拧紧、开动,不容他退后。

  诺兰的立场展现在两次欢呼“奥本”的戏中——一次是美共聚会,一次核爆后爱国者聚会,左右翼几乎同出一辙。而后者的跺脚声,是全片最重要的音效,在我耳中(或是犹太人奥本海默耳中)简直像通往集中营的火车声。

  如此种种,撕裂奥本海默,就像天鹰撕裂普罗米修斯的五脏六腑。

  且慢,不一定是普罗米修斯,这只是外观,内里的奥本海默展现的是一个哈姆雷特:“这是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唉,倒楣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他因为天赋才华,有意无意地成为了核聚变的中心,但他并不是坚强的英雄,注定痛苦不堪。

  不要总是说诺兰“用惊悚片去拍传记片”,真相是:任何一个人的人生假如被认真审视的话那都是惊悚的。难道真的像电影反派斯特劳斯和其妻凯蒂殊途同义地指出的:这是一个自我赎罪的表演?奥本海默的确有他虚伪任性的两面体(比如他声称同情共产主义但对出身女招待的弟媳不屑一顾),勇敢和软弱并存(在明知会留下不良纪录依然冒险去看望美共党员情妇,为了爱非常勇敢,却不敢反抗各种欺压诬告自己的人)。当裸体做爱公之于众,这一幻象不只是讽刺极右翼检控下公民的隐私无所遁形,更是隐喻奥本不愿面对的那个赤裸的自己。

  “你不能作孽之后还要让世人同情你!”这是凯蒂谴责奥本海默在情妇自杀之后的自虐时的话,其实也预言了日后原爆后奥本海默的心理,他选择接受麦卡锡主义的一切迫害是为了赎罪,但也包含著凯蒂在最后再度指出的:争取世人原谅的动机。可悲的是,吉恩·塔特洛克不会原谅他,核受害者与反核主义者也不会。

  某种程度来说,甚至所有反面角色对他的质疑都是成立的,奥本海默的突然道德与他的突然深爱一样,欠缺深思且为时已晚,但当然,爱哪里是可以深思可以判定对错的。

  道德亦然,“西班牙共和国是否一文不值?”“我丈夫牺牲了我们的未来,只为了阻止一颗射入泥滩的法西斯子弹。”奥本海默与凯蒂最早的立场冲突,早已影射了日后“原子弹终结二战”里面包含的两难,我们没有人能非黑即白地做出选择,只能接受:这是历史、这是天命。

  宇宙混沌之海,本是沉默充满奥义的,当人去窥探甚至欲驾驭当中的力量,人必被吞噬。然而,正是在吞噬之中,人如黑洞临界点的星星,绚丽旋转。

  (廖伟棠,诗人、作家、摄影家,现任教于台北艺术大学)

  作者:廖伟棠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张旭

  值班编辑:万小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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