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照着一群露宿街头的人们。

 

人们在虹桥火车站前排队进站。

 

本刊记者/万小军

 

已经封控了两个多月的上海，现在人气最高的地方是虹桥火车站。

 

这几天，虹桥火车站的高架桥上都是行李箱与路面摩擦的声音，人们行色匆匆，赶往进站口。

 

5月22日，上海恢复跨区公共交通，部分地铁也恢复了运营。在此之前，很多人要想到达这里并不容易——有的人骑车，有的人高价打车，有的人甚至徒步，一走就是几十公里。还有很多人因为没赶上车，不得不滞留在火车站外围，风餐露宿。兜兜和她的小伙伴，就是这样度过了人生中最难忘的一个晚上。

 

今年35岁的阳哥为了回到南宁，尝试了两次离开上海。第一次，他试着去浦东搭乘飞机，没有成功；第二次，积累了经验的他终于从虹桥搭乘上回家乡的火车。

 

应届毕业生NiNi希望赶回学校拍摄毕业照，已经在上海工作三年的麦子则开始思考未来的去留……越来越多的人加入离沪的人潮，而返乡的路从来没有这么曲折漫长过。

 

一位学生因北京疫情不能回京，滞留浦东机场已有一个多月。

 

阳哥，广西南宁某医院医生

一晃三个月，头发都能扎小辫了

 

春节期间，我就来上海了，2月9日开始在六院（上海市第六人民医院）进修三个月，一直到5月9日。

 

我是医生，进修学习也讲究实践操作，疫情封控在家学习意义就不大了。4月中旬，我就觉得这轮疫情持续时间长，当时和单位、社区沟通去留事宜，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我买了4月24日上海浦东到南宁的机票，结果航班到28日一直是“取消”状态。

 

看到另一家航司5月1日有航班，保险起见，我又买了一张机票。5月1日那天出去还不太清楚机场大巴的运行情况，我就托朋友联系了私家车，可是司机听到是去浦东，一口就拒绝了。

 

我只好把机票往后改签到5月3日，想着无论如何那天都要走，本来5月21日有一个事业编制的考试，南宁那边要求要有两周的隔离时间，所以就急着回去。5月2日我做完核酸坐机场大巴到了浦东机场没多久，航班又取消了。

 

查到5月7日还有票，我想着在机场再待几天，努力一下可能还能回去，反正带了睡袋。有一个北京的学生因为北京的疫情政策回不去，被迫在机场待了一个多月，在那期间他天天吃泡面，衣服没法洗，都臭了。后来有好心人走的时候给他丢了一件大白防护服，他现在整天就穿那件衣服。

 

可是让人崩溃的是，5月7日的航班也取消了，显示最近的航班要到5月10日。我只好一边抢火车票，一边坐机场大巴到了虹桥机场，从虹桥又骑了大概三个小时的自行车回小区了。

 

回去也有问题，按规定出去了就不能再回小区了。所以我就不敢白天回去，在外面晃悠到晚上十点多才敢进小区，当时门卫给居委会打电话请示也没打通，就放我进去了。

 

又等了几天，十分焦虑，好在抢到了5月15日下午去广州中转的火车票。

 

阳哥坐上了开往广州的火车。

 

14日晚上做完核酸，我在附近绕了好几圈，不敢睡觉，也没地方呆，直到第二天一早，吃了一点干粮就出发去车站。

 

我是骑着共享单车去火车站的。路上遇到一位江西上饶的大姐，她在宝山那边的工厂上班，家人生病了要回去照顾。她找不着路，也不会用智能手机，让我带着她。我帮她扫了一辆共享单车，一同到了火车站。

 

直到上了火车，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踏实了。

 

后来到了广州也挺曲折的。上海疫情暴发后，这是广州第一次接收从上海过来的人，他们自己可能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说你什么都不要问，先上车去隔离酒店。到了隔离酒店工作人员也是一问三不知，非常尴尬。后来就让我们做核酸，出结果后就送我们去车站了。

 

我最终没赶上事业编制的考试。刚去上海的时候，可以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当时还很憧憬，要学习先进的技术，回来要有一番作为，但现在整个人没有那种想法了。

 

你看我的头发太长了。本来过年那会儿要剪头发，但当时忙于做手术没顾上，过年的时候有点时间，理发店又关门了，后面就来上海了。一晃三个月，头发都可以扎小辫了。

 

5月16日，上海街头。

 

兜兜，文化娱乐行业职员

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照着一群露宿街头的人们

 

本来在3月我就准备离开上海，南京那边的新工作一直在等着我，所以不得不赶着在这个艰难的时候离开。

 

黄牛帮我抢到了5月17日的车票，但我出去最大的问题是核酸报告。我们小区是不定期做核酸，我也无法预知哪天能做上核酸。

 

按说我也可以出小区去做核酸，但问题是，我们小区规定，如果是因为要离开上海而出去做核酸，就不能再回到小区了。这简直没办法理解。

 

我只能在上车之前一天出去做核酸。可怎么去？找车也是一个大大问题。5月16日，我到离小区最近的一家医院做核酸，那儿距离我住的小区3.3公里，原本想打车，但司机要价五六百元，我觉得这个价格太扯了！

 

虹桥火车站附近，一些人因为没买到车票等情况滞留在桥下，露宿街头。

 

最后我是拖着行李步行过去的。从早上10点做核酸，到下午4点左右拿到核酸阴性报告，我就一直在医院门口待着。最大的问题是上厕所，拿到了核酸报告我才被允许进入急诊楼，找到了户外搭的那种铁皮简易厕所。

 

至于怎么去火车站，我和一位小伙伴约好一起拼车。那天，我就一直在医院等着拼车的小伙伴晚上来接我。本来我们和司机说好先去松江接那个小伙伴，再到徐汇来接我去火车站，费用1200元。可是临行前一天，司机说他没办法接我们了。我们就只能临时找车，后来找了一辆33座的大巴，要价1500元，我们只能先答应他，付了定金。后来，又辗转换了一辆车，要价1000元。很离谱，平常可能八九十元就够了。

 

我听说也有人打上了出租车，但要不停地叫车，花上好几个小时，调度概率还很低。

 

为了能在第二天顺利赶上火车，我们决定晚上就在车站附近露宿街头。在那里露宿的人很多，都是来赶火车的。坐我旁边的一个阿姨告诉我，她腿脚不好，走路不方便，一位外卖小哥看到后免费把她送了过来。这种情况下，还是有好人的。

 

那天晚上，月亮又大又圆，好多露宿街头的人都在对着月亮拍照。我和小伙伴把行李箱摆在面前挡风，身子蜷缩着坐了一宿。凌晨一两点，我们就跟着人流去往火车站高架那边排队。很多人特别着急，直接往上冲，都想早点离开这个地方。

 

5月16日晚，露宿街头等待候车的旅客对着月亮拍照。

 

半年前我刚从英国回来，当时也很困难。回国九个月，我有五个月都在居家和隔离。但从来没想到，人生还会经历这样的露宿街头。

 

准备离开上海的那几天，我天天在家里哭，很害怕。直到现在我都没敢告诉家人自己在外面露宿街头了。当时我妈还跟我说，看到网上消息说在车站有安置点。实际上，我没有看到安置点。但我告诉妈妈：是的，我在安置点。

 

NiNi，应届毕业生

真的是跑路！

 

5月16日接近凌晨的时候，黄牛告诉我抢到了17日上午11:40从上海去合肥中转的高铁票。

 

当时第一反应是懵的，因为我从5月10日开始抢票，没想到突然就抢到票了。太突然了，租房没交接，行李没收拾，交通也没有提前联系。很犹豫，因为当时很多都是未知的，但想了一下不走会后悔，所以凌晨就赶紧整理行李。

 

真的是跑路！

 

赶紧通过各种平台联系可能有通行证的车，最后找到了一位骑电动车的跑腿小哥，他答应把我送到虹桥高铁站，费用是300元。

 

高铁站那边一片狼籍，到处是垃圾。很多人滞留在车站，他们当中有些人早早就到了那里，有的人是到了车站就发现车次被取消了，还有的人是没有买到车票，进退不得就只能待在那里。很多人是走路、骑单车过去的，还有的人带着被子，就地躺下……很魔幻。

 

我是来上海实习的，这两个月以来真的特别痛苦。刚开始时说只封五天，大家都没有想到会那么严重。我当时只准备了五天的食物，到后面饿了就睡觉，真的是有一种人生在那一瞬间就要结束的感觉。在那种环境下，真的会有点想不开。

 

NiNi到达湖南衡阳，坐上救护车去酒店隔离。

 

从合肥中转回到湖南衡阳，一下高铁站就被大白领着走红码通道。没想到我人生第一次坐救护车，是被拉去隔离，太刺激了。现在脑子里还在回旋120救护车的声音。

 

我其实5月就该返校了，因为5月底要做毕业论文答辩，可是现在答辩只能在线上进行了。希望能赶上拍毕业照吧，不想留遗憾。

 

经历了这些，作为“Z世代”，就是感觉想做什么就去做吧。真的，你经历那种痛苦之后，会发现很多想做的事情有可能就做不了了。所以，现在想做什么就赶紧去做吧。

 

麦子，公司职员

 

我在想，是否有必要还回到上海

 

我是5月16日从上海回到厦门的，那一趟，除了骑车到火车站，其他都比较顺利。之所以赶上这一拨离沪人潮回家乡，是因为身份证快过期了。此外，确实也闷得太久了。我在上海的房子还没退租，打算等到解封之后再回去工作。

 

其实今年4月中旬，我爸妈就想让我回家，但那时候我太相信上海了，就没有动。

 

封控期间我很焦虑。我们楼上那个房子当时住了十几个人，大概有三四个人被感染了。天天居家足不出户，但大家都瘦了，我室友就瘦了五六斤。

 

有人骑着共享单车，拖着行李赶往虹桥火车站。

 

很庆幸回到厦门，现在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了。居然就是见到什么都挺新奇的，感觉好像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一样。

 

我在上海读书，2018年毕业后留下来工作，到现在也有三年多了。经历这一次封控，我也开始思考去留的问题-——封控的时候，时间多得真是让你不得不思考人生。我在想，是否有必要继续留在上海，还是选择另一个城市，比如新一线城市，这样压力会小一点。

 

身边也有朋友打算明年离开上海。这一次疫情，会改变人生。

 

（应受访者要求，阳哥、兜兜、NiNi、麦子均为化名）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图片编辑：张旭

值班编辑：邱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