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慈善家 · 2023-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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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7月29日,山西省祁县涧村东南方向的一处土堆上,一座孤零零的古塔立在其上,塔下方座部分已经悬空,塔身有倾覆的危险。“文峰塔,可能是最后一刻了。”在网络上,这座残缺的古塔被贴上了“塔坚固”的标语,并引发热议,网友纷纷呼吁当地文物部门紧急采取保护措施。古建筑修复测量队考证,此塔是明清时传承下来的,塔高5米,土基高8米。图/CNSPHOTO
“不‘撑伞’的后果,就是那样。”何艳军指着东龙头三官庙摇摇欲坠的庙门和配殿说。
这座三官庙位于山西省长治市长子县东龙头村的一处马路旁,上几步台阶,抬头就能看到已残破不堪的庙门,几根朽木断木随意耷拉在房顶,让人有一种“立于危墙之下”之感。配殿也是房顶坍塌、梁柱损毁,残破得已无法修补。
杂草齐腰的院子里,摆着香炉,有刚烧过香的痕迹。顺着香炉望向正殿,能看到一尊家用“三官尊师”塑像,显然是近年才放进去的。志愿者用彩钢瓦为正殿撑起一把“伞”,让它避免了和配殿及庙门相同的命运,能够继续“排队”等待修缮。
出庙门往左一看,院墙上宽大的裂缝十分显眼,墙外荒草从中,有一只面目模糊看不清五官的狮子。
这就是山西省一处县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现状。
在另一处文物保护单位“孟家花园”,走进小院能看到有一棵竹子。原本这里种了100棵竹子,刚栽下就被人使坏拔了,只剩下独苗一棵。
这样的情况,是郭大玮把茶舍开进长治市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孟家花园后,让他最头疼的事。2018年,郭大玮认养了孟家花园。然而,因产权问题带来的复杂人际关系,好几年来都没有任何改变。
“地上看山西”,“村村有古庙,处处有古建”,拥有5.3万处不可移动文物的山西,是妥妥的古建文物大省。由此带来的文物保护压力可想而知。为保护文物,特别是那些以往处于人们关注盲区的低级别文物(市县级及未定级文物保护单位),山西省近年来进行了多元化探索,其中一种尝试是推出文物认养制度。
三官庙的庙门屋顶破损,朽木断木随意耷拉在房顶。
据新华社报道,截至2022年底,社会力量共认领认养山西文物340余处,吸引社会资本3亿余元,一批濒危古建筑得到抢救性保护。这其中,不乏企业认养的案例。例如:万科认养芮城五龙庙,让这处曾垃圾遍地、房间破败、泉水干涸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焕发新生。一家煤企认养张壁古堡,将其打造成4A级旅游景区。除了企业,也有不少郭大玮这样的个人积极认养文物。
在台风“杜苏芮”扫过的7月末,山西亦多风雨,那些散落在各地的文物古建,格外令人担忧。它们现状如何?文物认养制度、志愿者发起的“撑伞行动”效果怎样?实际操作起来,会遇到哪些挑战……带着这些问题,记者走访了山西省长治市7处古建,与志愿者、文物认养人一起共探究竟。
认养一处古建
郭大玮与孟家花园结缘于2009年。
这年,已经营茶舍多年的郭大玮想寻找一处老房子,作为茶舍新址,也顺便作为他的非遗工作室(郭大玮系长治市市级非遗雕版印刷技艺传承人,也是茶艺传承人)。尽管茶舍是他的谋生手段,但他不想把生意做得过于商业、过于市侩,他想打造的是一个花园庭院式茶舍,一个富有文化气息、能够让人放松休闲、品茗小聚、体验非遗的场所,老房子更加清幽雅致,很符合他心里茶舍该有的调性。
在2009年一次遛弯时,郭大玮看到了孟家花园。彼时,这处明代风格的古院落已荒废多年,“可以说就是残垣断壁”,郭大玮回忆说。尽管已残破凋敝、荒草丛生,在一片居民自建房的包围中,孟家花园依然散发着自身独特的魅力,古朴、端庄、典雅、安静,“我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房子。”
孟家花园始建于唐代,宋时毁于战火,明时再建,历经千年兴衰,如今仅留存两栋二层小楼,其余早已灰飞烟灭,令人唏嘘。鉴于其独特的历史文化价值,2011年,孟家花园被评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2014年,长治市政府曾对其屋顶进行了修缮。
郭大玮2015年租下了孟家花园,将其改造为茶舍,并于2018年认养了这处文物。
到了近代,孟家花园一度是长治市第一任市委书记孟宪德的私宅,后因历史原因,住进了背景各不相同的好几家人。孟宪德调离长治后,曾任原农垦部副部长,这处老宅也逐渐闲置。2013年,孟宪德去世,夫人儿女都在外地,这处房子便交由一位熟人代管。孟夫人吩咐,如有人租房,代管人代办签合同等事宜,房租也归代管人。
郭大玮跟这位代管人签了一份长期租赁合同,给他交了房租。因为知道这里是文物,郭大玮特意去市文物局备了案,请人做方案。文物局批准后,2015年10月,郭大玮便开始动工修缮这座门窗被封、多处坍塌、物件损毁、垃圾满院的古宅。
郭大玮请了6个懂老手艺的工匠,把父亲、哥哥、侄儿都叫过来帮忙,自己也当小工,天天拎泥土。为了省出厨师150元一天的工钱,郭大玮的爱人亲自到工地给大家做饭。这样起早贪黑干了半年,清理了半年垃圾,终于收拾出了5间包房,两个茶叶展示区。
本着“修旧如旧”的原则,能用的梁柱、门窗等老物件全用上了。实在用不了的,郭大玮会尽量去买相同的材质,尽量用相同的工艺去复原。“100%的复原是不可能的,只能说最大程度地复原。要‘修旧如旧’,更要保障人的安全,这是第一位的。”人们的体验,在郭大玮眼里,也是重要的考量因素。屋子原本的松木楼梯早已朽坏,郭大玮买来了新的松木,加工好之后再把它做旧装上去,“我觉得修复文物,保持文物本身的味道和调性,是最重要的。”郭大玮说。
2016年5月10日,茶舍开馆。这半年多,郭大玮光修缮花了50多万元,“这还是能算得出来的部分。”
2017年4月,山西省文物局在全省推行文物建筑认养政策。他觉得自己和孟家花园有缘,他对这里有感情,也一直想为文物保护做点事,于是产生了认养的念头。2018年,他和长治市文物局签订协议,正式认养孟家花园。在政策出台前的调研座谈中,文物局相关领导商讨认养期限时,提出过三年、五年等时限,郭大玮说:“古建筑,光维修期限,都不止三五年。”他建议将认养期限定为20年。最终,古建筑认养期限被定为“不超过20年”。
老房子排水系统不好,加之门前路面抬高,一下雨院子就成河。认养前的那三年,郭大玮夫妻一逢雨季就要在院子里“抗洪”。2018年认养孟家花园后,刚好赶上所在街道进行下水道改造。郭大玮最终花3万多,买了60米下水管道,解决了小院的排水问题。7月31日,长治大雨,孟家花园院子没有一点积水。
完成了这些,大的修缮工程算是全部完成了。但老房子又容易产生上潮、墙皮发黑、脱落、开裂等各种问题,随时都需要小修小补,“像这种老房子,每年最少都得花个几千块钱维护,稍微复杂一点的维护,动辄几万,很正常的。”郭大玮说。
另一位认养人杨旭亮对此也有切身体会。他所认养的长治市凹里村关帝庙,院落完整,比孟家花园大很多,因此修缮起来,花的钱也更多。
杨旭亮修葺后的关帝庙,正殿仍供人祭拜关老爷,两旁的耳房被杨旭亮打造成了“老酒老醋博物馆”。
2018年,杨旭亮成为了长治市首批文物认养人。此前,他经营过文具店,办过车展,“做生意赚了点钱,买了几套房,就想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也算一种情怀吧。”
杨旭亮从小就喜欢收藏,先是火柴盒,后是邮票,再后来,变成了收藏老酒、陈醋。收藏的东西越来越多,创办一座展览馆的念头便越来越强。2018年,他在一次晋商交流活动中了解到,可以通过认领一处文保单位,在不改变所有权的基础上做展览。正好他老家邻村的关帝庙等待认领。杨旭亮很快和村里及文物保护行政主管部门三方签订了认领协议,提交了相关备案报告材料并得到同意批复后,开始出资对关帝庙进行修缮。
和很多山西人一样,他从小就会在逢年过节去关帝庙烧香祈福,后来做生意也会祈求关老爷保佑。因此,为家乡修缮维护关帝庙,他觉得也算功德一桩。“关老爷爱喝酒,他也是山西人,肯定也爱吃陈醋,所以我在这里展出老酒陈醋,就很合适。”杨旭亮说。
尽管他也觉得认养古建是一件多方共赢的好事,尽管对古建的修缮成本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他真正开始修缮时,还是时常感到“肉疼”。“修正殿房顶的后半截时,用的那个土,一桶就8千。”杨旭亮回忆,当时负责修缮的老师傅说:“你要保持原样,就得用这种材料,就得用老工艺,那必然就贵了。”
经过8个月的修缮,2018年8月19日,凹里村关帝庙重新向外界开放。修葺后的关帝庙,正殿仍供人祭拜关老爷,两旁的耳房就成了“老酒老醋博物馆”。
光这一次修缮,杨旭亮就投入了一百多万元,此后“每年都要花个十多万小修小补”。最近一次,是处理房顶的漏雨问题,杨旭亮又花了20多万元。不过,想到这次修缮能保证往后20年不漏雨,他觉得很值。零零碎碎加起来,认养关帝庙5年多来,杨旭亮已经投入了300多万元进行修缮。他说,为了修缮关帝庙,自己已经卖掉了一套房,掉了不少头发,“从一个长发飘飘的帅小伙,变成了现在发量堪忧的中年油腻大叔。”
游客来拜关老爷、参观都是免费的,认养修缮用的是杨旭亮以前做生意的积蓄。要如何运营,才能保证这处文物今后的日常维护?杨旭亮摸索了三年多,才找到方向。
杨旭亮的姥姥和母亲都是做醋的,在家庭的熏陶下,他也成了一名酿造陈醋的非遗传承人。他想做好老陈醋,打造文创产品;以老酒老醋文化研究为基础,开展研学等文化交流活动,向外界展示传统的粮食酿造工艺。靠这些收入来维持日常运营。
这也是一条艰难的路。这几年,杨旭亮不断提升自己,甚至去北大进修了三年,学习文化产业方面的课程。他说:“认养的时候,是为了自己喜欢的事,为了情怀。真正做起来,才发现情怀实在太花钱了。情怀就是要人卖房子,掉头发,惹媳妇儿生气。情怀就是个败家子。”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想,他又觉得把钱用于认养文物,用来开发非遗产品,用来提升自我,都是积极健康的,“认养文物还是个很有意义的事”。
2018年,杨旭亮认养了县级文保单位——凹里村关帝庙,成为了长治市首批文物认养人。
产权和邻里
除了和杨旭亮一样要面对古建文物修缮成本高的共性问题,郭大玮还要面对认养民宅的产权问题。
郭大玮在开馆前的大修中,把肘关节弄伤了,此后四五年,手肘都不利索。比这更不利索的,是因产权问题派生出来的邻里关系。
先是修临街的门,“就那么小小的一道门,牵扯6家人的产权。6家人,就产生了各种不同的声音。”郭大玮说。不过,这6家人内部也有矛盾,不等他掺和,问题就因为这6家人内部的制衡而自然解决了,茶舍的门正常修了起来。然而,修这个门,需要拆掉其中一家人在门口搭的窝棚厨房。郭大玮跟人协商,给他们新修了一间厨房。修好后,对方又让他负责内部的装修设置,被郭大玮拒绝了,事情算是比较平顺地解决了。
紧接着是院子,院子也同属于里面多户人家,旁边私建房屋的邻居也要从这个院子进进出出。房屋大体修缮完工后,郭大玮开始给院子精心挑选符合调性的植物。有人出来阻挠,双方先后吵到社区和街道办,所有工作人员都说:“他在院子里种上花花草草,把院子收拾得好看,这不挺好的嘛?”邻居说:“好看,又不是给我看的。”工作人员反问道:“他栽院子里,你们也要从院子里过,这不是相当于是给整个院子里的人栽的嘛?”对方说:“反正我是这院子里的人,他一个后来租房子的,就不能种……”其他花草在争争吵吵中被种下了,前文所提到的竹子,命运最悲惨。郭大玮气得和拔竹子的人大打出手,直接打进了派出所。
对郭大玮来说,认养只是强化了他的身份认同和对古建的养护责任,其余的都没变。认养政策赋予了他对孟家花园20年的使用权,但依然无法解决产权不明晰带来的麻烦。认养孟家花园后,郭大玮和代管人以及邻居之间的复杂关系也没有丝毫改变。改造下水道时,郭大玮又一次遭到了邻居的阻挠,派出所、社区都解决不了,最终街道办以一句“街道统一改造下水道”的回复解决了。
随着他对这处荒废古宅的不断完善,邻里关系变得更加微妙复杂。
代管人和邻居们总觉得他利用孟家花园赚了很多钱,总会无端生出各种是非。电视台来采访郭大玮,四五个记者扛着机器一进门,邻居就在小院里郭大玮种的树上横拉一根绳晒被子;不少开车来的客人,都会因为停车问题,被门口大爷臭骂。
邻居们甚至造谣说他的茶舍有“陪茶女”,有“特殊服务”。郭大玮说:“得亏这几年生意不好,请不起人,只有我们两口子在店里本本分分做生意。要是我请上几个服务员,还不知道被说成啥样?”
郭大玮觉得自己整天都在应付邻里关系,身心俱疲。
这两年,代管人甚至直接来撵他们走,说房子不租给他们了。2021年,郭大玮找到了房子真正的主人——孟宪德的亲属,孟家人对郭大玮的举动很认可,让他“好好弄,好好打理这个房子”。
天凤寺正在修缮中,预计年底完工。志愿者撑的“伞”被增高了,继续使用。
虽然最终没被撵走,但郭大玮夫妇却从此没了安全感,夫妻俩从此陷入了矛盾:一方面,他们想要好好打理茶舍,打理孟家花园;另一方面,又老害怕自己辛辛苦苦费那么大劲,刚打理好,就被人撵走了。
被撵的遭遇,也严重影响了他们对茶舍的规划。原本,他们的5间茶房,生意好时,都能坐满。自从被撵,夫妻俩就把其中两间堆满了茶叶、纸箱,用作库房。原本,他们还有很多想法:夏天,在小院里支两张小桌,客人可以坐那喝茶吹风,夜里看星星;冬天,开展年轻人很喜欢的“围炉煮茶”,让客人喝着热茶,烤着桂圆、红枣,边聊天边赏雪;平日里,开展一些小型的书画展,开展沉浸式的非遗体验活动,让对传统文化感兴趣的人,聚在一起写写书法、刻刻字画、体验茶艺……但又害怕别人说他们扰民,骂他们的客人,撵他们走,“做啥都缩手缩脚的”,郭大玮的爱人说。因此,所有这些想法,都因种种顾虑停留在了“想过”的阶段。
尽管古宅难养、清净难求,郭大玮依然不后悔来孟家花园开茶舍,也不后悔认养这处古宅。他依然觉得文物认养是个很好的政策,让普通人能够接触文物,能够有机会参与到文物古建的保护中去。但他也希望政府能够保障认养人的相关权益,能够对认养人有一些支持和鼓励,“做得好的,哪怕发个奖状也行”。
“如果有人告诉你,他也想认养文物,你会鼓励,还是劝退?”对记者这个问题,郭大玮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鼓励”。他说,“既然你有这个情怀,对文物感兴趣、有感情,想认养就该去认养。能为文物保护做点事,还是要做一点。”
他认为人和文物是互相滋养的关系,人给文物带来了人气,带来了活力,使文物焕发新生;文物也让人收获颇丰,不管是名利这种有形资产,还是志趣相投的朋友、文物保护的相关知识、气质内涵、情绪价值等无形资产,都是文物对认养人的反哺。
仙师寺系元代建筑,在“伞”的保护下,经历了4年的雨季,没有进一步坍塌。今年,仙师寺已得到文物部门的专项修缮资金,迎来了彻底修缮。
认养文保员
认养文物难度太大,那可不可以认养文保员?山西省长治市文明守望文物保护志愿者服务中心想出了这个办法。
2017年,古建文物爱好者何艳军和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走访了长治市长子县的一处关帝庙。这是一处明代的建筑,院落保护得非常完整,建筑斗拱、满墙壁画,都十分精美。这让何艳军感到震撼,同时也让他担忧——这么好一处文物却无人看管。在随后几天的走访中,何艳军发现这种情况在市县级文保单位中,十分普遍。
当年,山西省推出“文明守望工程”,鼓励企业和个人认养文物,长治市上报了十多处可供认养的文保单位,仅长子县就占了两三处。其中就有何艳军走访的元代建筑紫薇庙。紫薇庙文物价值很高,但何艳军一问修缮成本,相关专家预估至少三四百万元。
何艳军和朋友们觉得无法承受这个修缮资金,但他们又想为这些古建筑做点什么,于是决定成立一个志愿者团队,发动更多人一起参与保护文物。2019年,长治市文明守望文物保护志愿者服务中心正式批准成立,如今有近300名成员。他们中有博物馆讲解员、幼儿园园长、大学生等,大家通过共同出资、义务巡查讲解、自聘文保员等方式保护古建文物。
这个志愿者团队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解决低级别文保单位无人看管的问题。他们和长子县文物局签订了一份5年期的协议,请15位文保员,负责看管长子县30处县级文保单位,顺便巡查20处市级文保单位。每位文保员300元的月工资,由志愿者对接爱心人士捐资发放。“每位爱心人士可认养一位文保员,负责文保员的工资,不够的部分由我个人承担。”何艳军告诉《中国慈善家》。
崔买安便是志愿者出钱为长子县天凤寺聘请的文保员。5年来,他每天都要去巡查天凤寺,拔草砍树打扫卫生,拍照片给志愿者,让大家随时掌握天凤寺的情况。2018年,刚担任文保员时,崔买安足足砍了一个多月的杂草杂树,才把天凤寺清理出来。后来,志愿者和村里共筹资金,准备修缮天凤寺,崔买安担任了记账员的工作。动工后,崔买安又和村民们一起制作土坯砖、收购青砖、烘烤木材,为天凤寺的修缮出力。
仙师寺丢失的一对石狮被文物局追了回来,暂存在一户村民家保管。
“国家出钱出力保护,人家志愿者跟咱村一点关系都没有,也在帮忙保护我们的文物。我一个本村人,小时候在天天在天凤寺上学,咋能不保护?”崔买安对《中国慈善家》记者说。
这5年,何艳军的团队把文保员认养行动推广到了其他县,目前共有20位文保员。文保员的工资加逢年过节的慰问品,每年需要7.5万元。这些钱大多由认养文保员的爱心人士承担,“这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尤其疫情这几年,我们有几个资助人,收入受到影响,就中断了资助。缺的部分,我就自掏腰包补进去。不能让文保员没工资,更不能让文物没人看管。”何艳军说。
在何艳军看来,设置文保员,对文物本身的干预是最小的。这个行动,不仅能让文物避免一些损毁,为文物管理部门及时提供一手信息,更重要的是,它还能唤醒老百姓对文物保护的责任意识和积极性。让人们意识到:保护文物,不只是国家和政府的事,而是人人有责。并且,普通人也有能力参与助推文物保护。
“我们山西古建筑那么多,平均每个村都有两处文保单位,光排队等政府管是不行的,一定要自己先动起来。特别是低级别文保单位,全省28027处,排队得排到什么时候去?”何艳军总是这样劝说老百姓。
为古建撑伞“续命”
对于古建,光看管不行,还得防着木结构古建筑的两大天敌:水与火。每逢下雨,古建筑的命运就令人担忧。屋顶一旦漏雨,木构件糟朽、坍塌等损失不可挽回。
考虑到彻底修缮耗资巨大难以实现,何艳军和团队商量出了一个“退而求其次”的办法:不破坏古建筑本体,在古建外围加盖彩钢瓦顶棚,或加设支撑结构,减少雨水、大风等天气对古建的损害。他们将其命名为“抢救古建撑伞行动”(简称“撑伞”),意在为岌岌可危但还有修缮可能的古建撑起一把遮风挡雨的“伞”,延长其寿命,争取更多等待修缮的时间,在修缮前最大程度地保护古建。
2019年,志愿者在三教堂撑起了保护古建的第一把“伞”。
文保志愿者霍娟一直参与“撑伞”工作,她曾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说,每一处“撑伞”她都记忆深刻,每一次“撑伞”成功她和同伴们都会“长舒一口气,否则一遇到雨天,就担心得睡不着觉。”
2019年3月,赶在雨季到来前,志愿者在长子县张村的三教堂撑起了保护古建的第一把“伞”。何艳军的团队联合公益组织古村之友,筹到了11865元,为三教堂的古戏台和文昌阁,搭上了彩钢瓦“保护伞”。
紧接着,他们开始为王史村的仙师寺筹备“撑伞”。
何艳军介绍说:仙师寺是一座元代建筑,长子县县志记载它始建于唐代。从名字可以看出,这是一座儒释道三教合一的寺庙,“仙是道家、师是儒家、寺是佛家。”据介绍,仙师寺东西两边曾有和尚住的厢房各十几间,后来在破四旧时被损毁。剩下的房子以前也一直住着人,近年来无人看管,逐渐废弃。2011年,这里被定为长治市长子县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寺前原本有一对石狮子,曾被村民偷盗,也被文物局追了回来,暂时放在附近一户村民家保管。何艳军2019年来到仙师寺时,有村民正在里面放牛羊。
和村委会、村民商量好之后,志愿者开始筹款。村民自发捐赠,加上志愿者筹到的14331元善款,不到十天就凑够了“撑伞”费用。施工人员用了两三天时间,给仙师寺的正殿和两座配殿,各撑上了一把彩钢瓦做成的“伞”。
而后,三教堂和仙师寺在这把“伞”的遮蔽下,经历了4年的雨季,包括2021年10月那场引来全国关注的雨,没有进一步坍塌损毁。
仙师寺更是在今年争取到了文物局的专项修缮资金,迎来了真正的修缮。7月30日,仙师寺修缮现场已上锁,由于连日降雨,施工暂停。透过围栏,可以看到,其正殿已完成修缮,彩钢瓦“保护伞”已拆除,两座配殿正在修缮当中,“伞”被升高了继续使用。
同样,记者随后在走访中看到,崔买安所看管的天凤寺也在凋敝中迎来了生机。
文物部门负责制定修缮方案、招集施工队,村民自发筹集近20万元并成立修缮小组,志愿者捐款7000多元……这两年,文物局的资金到位后,天凤寺的3座古建在多方努力下得到维修,门楣上贴着“保护文物”的红色楹联。参与修缮施工的工人告诉记者,预计今年底可以完工。修好之后,他们计划将仙师寺作为村史馆、村文化活动中心,免费对外开放。
去年的一场大雨过后,东岳庙的古戏台彻底坍塌、外墙倾斜,现已看不出戏台的痕迹。
在众多对接单位中,提起长子县西北陈村的东岳庙,何艳军的心情便有些复杂。从2018年,何艳军就一直劝说该庙所在的村委会为东岳庙“撑伞”,村委会一直没行动。
直到去年,一场大雨过后,东岳庙的二层古戏台彻底坍塌,已无修复可能。所幸的是,其正殿、配殿、东厢房损毁都还不严重,尚可修复。戏台的坍塌给大家敲响了警钟,何艳军继续动员村委会:“趁正殿还在,赶紧抢救,不然等正殿和戏台一样塌完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文物局也没法帮你们了。”
村委会终于行动起来了,不过他们拒绝了何艳军的“撑伞”提议,因为觉得“‘撑伞’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要解决根本问题还是要彻底修缮。”于是,志愿者发动,村委会牵头,组织村民捐款近40万元。何艳军又去县文物局帮他们积极争取,文物局见他们行动积极,为他们免费提供了设计图纸,并帮他们对接了专业的施工队。
经过几方共同努力,目前,东岳庙正殿已修缮完工。何艳军感到欣慰,但也有些无奈,他说:“戏台是明代的,已经彻底消失了。它的偏殿和东厢房都是清代的,也很有文保价值,放在别的省肯定特宝贝,但我们这,排队就只能往后排。大家自筹的资金又有限,只好先紧着正殿修。我常常担心,偏殿和东厢房还能等到修缮的那一天吗?”何艳军想再次动员他们,先给偏殿和东厢房撑把“伞”保护起来。
截至今天,“撑伞行动”已为20处文物保护单位搭建彩钢瓦保护棚40余座。多次风雨中,完成“撑伞”的古建无一处坍塌损坏,这令人欣慰,但文保志愿者们却仍有太多遗憾:还是有很多低级别古建文物,在“撑伞”之前毁于暴雨,梁架坍塌甚至彻底消失。
并且,何艳军也同意西北陈村村委会所说的:“‘撑伞’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只是无奈之下的缓兵之计。”甚至,“撑伞”施工过程中,可能会发生施工事故,存在二次破坏文物的风险。还有人认为,“伞”在挡雨的同时,也把阳光挡住了,不利于古建透气……这种种声音,何艳军都觉得有道理,因此,尽管他觉得“撑伞”能为古建“续命”十五年,但还是采纳了山西省文博志愿者之家创办人李强的建议:“‘撑伞’之后,尽快动员筹资修缮,在三五年之内,必须‘拆’伞。”
何艳军希望能够发动更多人,动员更多社会力量,拯救更多文物古建,让它们不至于隐入尘烟、毁于洪流。
作者:王卫
摄影/本刊记者 王卫(特别标注除外)
图片编辑:张旭
值班编辑:万小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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