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班的春天，就这样草草收场了吗？

　　爱心学校学生在体育课上做游戏。图/受访者提供

 

本刊记者/温如军

 

10年前，为了解决大凉山孤儿的上学问题，社会力量携手当地政府，决定在美姑县建立起一所爱心学校，以扶助当地受毒品、艾滋病和贫困影响的孩子。

 

　　2015年学校落成之后，曾经寄托着许多善心人士对失依儿童的关怀，以及对公办民助教育的期待。这所学校走出来的孩子，因为创作了流行一时的歌曲，被誉为中国版的“放牛班的春天”，更是将学校贴上了网红的标签。

 

　　然而，只运营了短短三年，学校突然因为“质量问题”被叫停招生。如今，这所学校面临关门的危机。

 

一所被寄予厚望的学校

 

　　美姑县隶属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人口约20多万人。这里是大凉山地区的腹心地带。2020年美姑县退出贫困县序列，随后又被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和国家乡村振兴局确定为国家乡村振兴重点帮扶县。

 

　　长期的贫困和闭塞，造成大凉山地区存在一大批失依儿童，他们主要是当地一些受毒品、艾滋病和贫困影响的孩子。2012年前后，多家媒体集中报道了四川省凉山州美姑县的失依儿童群体，引发全社会关注。

 

　　2015年夏天，美姑县的一个山坡上出现了11幢由钢柱架起的暗红色的房子。这个非常特别的“山景别墅”，是为当地孤儿建造的一所爱心学校。据当时的媒体报道，校舍建筑非常特别，没有挖平地基，没有破坏土壤的结构，而是利用钢柱架起整座房屋；采用的都是绿色天然、环保安全的建筑材料，各方面设计都有独特之处。

 

　　学校取名为“民生银行红丝带爱心学校”(以下称“爱心学校”)。它的前身是“美姑县爱心学校”，2010年9月由美姑县政府和凉山彝族妇女儿童发展中心(现已更名为凉山州玛薇社工发展中心)联合创办，是大凉山地区的第一所慈善学校。2012年，中华红丝带基金、民生银行和香港陆谦受家族基金会共同出资，对学校进行了改建，随后改为现在的名字。

 

　　“民生银行红丝带爱心学校”外景。图/民生银行

 

　　爱心学校总投资为1500万元，主要面对特殊困难儿童，是一所能容纳上千名学生的全寄宿制学校。

 

　　2015年9月，首批900名儿童来到大山深处的爱心学校学习和生活，他们大部分来自单亲家庭或是父母服刑、死亡的孩子。如果没有这所学校，这些适龄儿童可能会面临无学可上的困境。

 

　　爱心学校副校长吉古尔前告诉《中国慈善家》，美姑县民政局每年都会向爱心学校提供一个特殊困难儿童名单，志愿者根据这个名单逐个走访了解情况，然后安排符合条件的孩子入学。

 

　　“这是探索失依儿童救助模式的有益探索。”中央民族大学西部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凉山州玛薇社工发展中心执行理事侯远高表示，美姑县民生银行红丝带爱心学校的建立，在全国率先解决了特殊困难儿童辍学的问题。

 

　　“这是社会资本、社会爱心与政府合作办学的有益尝试。”时任美姑县委常委日火哈古这样评价。

 

　　对这样一所学校能够办起来，大家都备感欣慰，同时也对它寄予厚望。

 

公办民助模式

 

　　去年，彝族少年乐队“拾光者计划”获得中国彝歌会冠军。最近，乐队创作的一首大凉山禁毒主题曲《你是自己的光》，再一次引起不小的反响。他们的故事被媒体称为现实版“放牛班的春天”。

 

　　拾光者计划乐队的6位成员都是从爱心学校走出来的学生。阳光的外表和自信的笑容，都让人难以想象他们是来自大山深处的单亲困难家庭。

 

　　拾光者计划乐队的6位成员。

 

　　爱心学校另外一支乐队——“玛薇少儿艺术团”也是名声在外。这个乐队创作的《祖国之子》等十多首校园歌曲在当地广泛传播，成为大凉山家喻户晓的名曲。乐队还曾和艺人吉克俊逸合作，在2017年央视春晚和2018年央视跨年音乐会上表演。有的歌曲被改编成动画片里的插曲，感动了无数人。

 

　　在2015年至2018年三年时间里，爱心学校先后招收了1519名双亲或单亲孤儿。

 

　　侯远高告诉《中国慈善家》，爱心学校是一所全免费的学校，运营成本由凉山州玛薇社工发展中心对接爱心企业和基金会、城市家庭进行捐助，企业可以冠名班级名称。

 

　　“爱心学校在当地开创了‘公办民助’模式，引进了新的教育理念和优质教育资源，弥补了单一教育体制存在的弊端，使学校教育向多元化方面发展。” 侯远高说。

 

　　2019年，爱心学校迎来一位“邻居”——美姑县孤儿院在爱心学校规划用地上落成。出于爱心学校师生安全和提高公办儿童福利机构资产使用率的考虑，美姑县委、县政府研究同意，在不改变孤儿福利院权属的前提下，将孤儿院作为学生的生活区使用。

 

　　“美姑县的孤儿大多数都集中在爱心学校上学，孤儿院建到这里能最大限度发挥它的价值。”侯远高说。

 

关停危机

 

　　2018年，正当爱心学校处于蓬勃发展的时候，突然收到美姑县教育局发来的一份“关于美姑县民生银行红丝带爱心学校工作会议纪要”。这份纪要的核心内容是：从2018年9月开始，爱心学校停止招生；凉山彝族妇女儿童发展中心的驻校社工于2018年3月底前全部撤离。

 

　　官方给出的理由是：学校建筑审批手续不全，不具备验收条件；学校建筑安全不达标，存在安全隐患。

 

　　爱心学校学生在教学楼前合影。图/受访者提供

 

　　对此，凉山州玛薇社工发展中心提出了异议：“爱心学校的援建资金是由中华红丝带基金拨付给县教育局，产权属于当地政府，建设主体是县教育局，建筑手续和建筑安全性审查的责任理所当然应该由教育局承担。”

 

　　凉山州玛薇社工发展中心还指出，爱心学校与其它公立学校的性质有所不同，参与主体很多，涉及到众多捐赠人，援建之前就与县政府达成了成立校理事会实施共同管理的共识。

 

　　据了解，早在2017年3月，当地政府部门就学校建筑验收等问题召开过“五方会议”，责成县教育局和投资方尽快解决相关问题。

 

　　“出现问题就应该由学校行政主管部门去解决，而不是停止招生，否则，牺牲的就是困难家庭和儿童的利益。”尽管质疑声音不少，但2018年9月，爱心学校还是按上述会议纪要的精神，没有继续招生，一停就是4年。

 

　　除了停止招生以外，原本划给爱心学校学生住宿使用的孤儿院也要收回。美姑县教育体育和科学技术局于2022年7月1日发布了一份“关于民生银行红丝带爱心学校退出孤儿福利院工作方案”，方案中称，根据国家审计署西南特派办关于凉山州困难群众救助补助资金审计问题反馈，美姑县涉及“已建成儿童福利机构改变规划用途”问题，“按照州委、州政府问题整改工作部署，结合我县民生银行红丝带爱心学校和孤儿福利院实际，特制定退出工作方案，最晚7月15日前退出。”

 

　　爱心学校校方则认为，这所学校的学生全部都是父母双方或一方死亡的18岁以下儿童，完全符合联合国对“孤儿”做出的定义，也符合民政部关于“事实孤儿”和凉山州政府关于“特殊困难儿童”的认定标准，属于民政救助的对象。把儿童福利院建在爱心学校里，作为爱心学校的生活区来使用，有利于全面改善美姑县最脆弱儿童的福利，并不属于“改变用途”。

 

　　目前，爱心学校有95名学生在孤儿福利院住宿，下学期开学后他们的住处也成了问题。如果他们被分流到别的学校，校园学生被“清零”后，学校就会面临关门的境地。

 

　　2020年1月14日，美姑县爱心学校，学生在餐厅用餐。

 

未来未知

 

　　为了保住爱心学校，凉山州玛薇社工发展中心向美姑县政府、县教育局、民政局发出建议：将校名改为“美姑县民政美育学校”，由县教育局、民政局和凉山州玛薇社工发展中心三方联合共建；将孤儿院和爱心学校的土地融为一体，统一规划和建设；扩大招生范围，不仅针对民政救助对象，也可以招收有特长的学生。

 

　　凉山州玛薇社工发展中心认为，美姑县虽然解决了绝对贫困问题，但相对贫困问题仍然会长期存在，因父母死亡、伤残、入狱等原因陷入困境的儿童还是客观存在，爱心学校可以为失去抚养能力的家庭提供社会服务的专业平台，不仅缓解了政府和家庭的压力，还在乡村教育方面做出新的探索。

 

　　美姑县教体科局局长郑健在接受《中国慈善家》记者采访时否认了爱心学校即将关停的说法。“停止招生是因为爱心学校的校舍没有达到安全标准，没有验收合格证。(如果)经过鉴定，安全性可靠，就可以招生了。”

 

　　郑健表示，爱心学校涉及多个部门，目前政府正和凉山彝族妇女儿童中心一起协商解决这个问题。

 

　　那么，既然校舍没有验收合格证，为什么2015年至2018年一直在正常招生？对此，郑健的解释是：项目建设时，是由县政府出钱征地，教体科局当业主，设计施工则由投资方负责，而投资方没有向建设主管部门报备。“并不是说校舍绝对不安全，而是没有报告。”

 

　　爱心学校停止招生后，当地孤儿上学问题如何解决？美姑县民政局局长阿尤阿良在接受《中国慈善家》采访时表示，近几年来，美姑县投资了12亿元，修建了很多中心学校。“寄宿制学校很多，不像过去一样这些孩子没有地方上课，我们的办学条件和交通得到了极大的改善，这些孤儿可以就近、就方便上学，这样更有利于他们的身心健康。”

 

　　阿尤阿良还表示，爱心学校如何整改，以后还能不能招生，招什么生源，有关部门还在协商之中。

 

　　图片编辑：张旭

　　值班编辑：邱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