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
一位双相女孩,决定与波动的情绪共处
我的脑袋里有只小狐狸

中国慈善家 · 2025-06-12

 

  露终于看到了脑子里那个时常夺走自己快乐的东西——一只小狐狸。

  为此,她花了七年时间。

  她想赶走它,或者驯服它,却发现根本做不到,只能慢慢接纳它,适应它。

  在患病第十年的时候,她把这一切用漫画记录了下来。

 

“ 得先看见它,才能看住它”

  一切开始于十六岁,那年,露正在读高三。她开始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似乎长出了一个黑色的小东西,她的快乐都被那个东西吸走了。

  第二年,她通过学习艺术重新找回了快乐。

  十八岁,她考上了一所电子游戏设计学校,她以为那个东西已经消失了,一切会越来越好,而事实上,她的生活开始变得极其糟糕。她觉得自己可能患上了抑郁症。“我松了口气,我的问题终于有了名字。”

  此后,她求医,确诊了抑郁症,开始服药。她被告知,药物只能减轻她的痛苦,想要彻底治愈,可能需要心理医生的帮助。她先去求助精神科医生,没有得到任何帮助,转而去见了一位心理治疗师,一年的治疗之后,突然有一天,她觉得,自己好起来了,“她开始穿裙子,重新开始约会”。

  然而,没过多久,她再次跌入黑洞,周围空无一人,而她对此无能为力。

  那年,她十九岁,她经历了一段此后被她形容为“地狱”般的生活,最难的时候,她甚至无法正常上课。

  可她还是熬了过去,两年后,她顺利毕业,那时候,她心怀梦想,且拥有无限能量和强烈的创作欲,她成为了一名自由职业者,并创作了出了一款电子游戏。很快,这段平稳且快乐的生活再次被打破,黑色的情绪又回来了。

  她不得不继续求医,第一位医生觉得,她如此年轻,不会抑郁。第二位医生给她开了一些抗焦虑药,并安慰她,“您年轻,漂亮,又聪明,很快会好起来的”。

  即便吃了药,她还是会焦虑。“好几升的眼泪”“狂跳的心脏”“短促的呼吸”以及“痉挛后僵硬的肢体”时不时出现,她无法控制这一切。

  她又去见了一位认知行为疗法的心理专家,“您会不会有些时候感到异常兴奋,情绪特别高涨?比如,精力充沛,感觉战无不胜,制订了很多雄心勃勃却难以实现的计划?”见了很多医生后,她第一次被这样问起。这一次,她被诊断为“环性心境障碍”。

  这是一种以心境、情绪持续不稳定为特征的心境障碍。

  露在精神病医院住了一周,“与外界隔绝,卸下所有的责任,远离一切让我抑郁的事物”。

  出院后,她定期去精神科医生那里复诊。此后,她先是被诊断为社交焦虑症,后被确诊为躁郁症(也称双相情感障碍,是一种广谱的心境障碍)。

  多年求医经历,见了多位医生,每个人都给了她不同的答案,以至于她觉得“太荒唐了,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以‘心理’打头的词了!”

  “就好像这么久以来,答案一直藏在我内心深处,而我一直没能触及它。七年间,我一直遭受它的侵袭,八位专家无法就它的名字达成共识,我仍然不知道它是什么。”

  直到有一天,一切变得清晰起来,露看到了一只小狐狸,她多年的疑惑在那一刻得到了解答。

  “不管它被叫作环性心境障碍、躁郁症、狐狸,还是啥也不是,它都在那里,无论如何。得先看见它,才能看住它。”她说。

 

“你永远无法驯服一只小狐狸,它随时有可能恢复野性。”

  露·吕碧来自法国,是一名90后女漫画家和插画家,也是双相情感障碍的亲历者,从发现自己生病,到最后被确诊,整整七年时间,她尝试过自救,也多次求医,最终都没能帮她摆脱痛苦。而那些痛苦也激发了她创作的欲望,26岁那年,她把自己患病、求医,以及后来开始接受这一切并与之共处的个人故事,绘制成了关于双相情感障碍的科普漫画《我脑袋里的小狐狸》。

  漫画是她擅长的表达方式,那些难以用言语清晰表达的情绪和感受,在她的笔下,变成了一只变化莫测的小狐狸。“一开始,狐狸特别小,我们看不见它。然后,它一点点长大,直到有一天,通常是在青春期结束的时候,它大到不容忽视。”

  看到小狐狸的存在,只是开始。接下来,露开始了漫长的自我发现之旅,她想知道,狐狸是如何打破她的生活,让她陷入痛苦的。

  她发现,作息不规律,压力过大,服用抗抑郁药,都会让狐狸长胖。而当狐狸长大到一定程度,甚至可能出现食欲过盛、强迫症、社交焦虑症以及焦虑症。狐狸开始变得更强壮、更不稳定、更不受控制。

  她观察并记录自己的情绪,发现情绪经常会毫无理由发生巨变。“入睡的时候那么开心,但醒来的时候,却想上吊。”

  当狐狸支棱起来的时候,她在工作中积极主动,极其高产;当能量衰竭的时候,一切变得异常艰难。

  久而久之,她学会了忽略狐狸,逐步建立起稳定的生活。

  而要从小狐狸手中夺回对自我身体的掌控,是一个漫长、反复、极其艰辛的过程。

  焦虑还是会来,她开始学着控制它,提前告知爱人,尽量避免压力,或者大哭一场,发泄情绪,也会主动向他人讲述这一切,或者写下这一切。这些都能帮助她缓解当下的焦虑。

  抑郁也会重来,吞噬她的身体和精神。她开始尝试,不赖床,走出家门,把工作拆解成容易上手的小任务,培养小小乐趣,鼓励自己。

  然而这些尝试并不总是成功的,她恨那只小狐狸,想过用自杀结束这一切。“你永远无法驯服一只小狐狸,它随时有可能恢复野性。”

  最后,她才意识到,小狐狸是赶不走的,小狐狸就是她自我的一部分。她开始学着接受小狐狸的存在,并学习如何与小狐狸共处,如何让自己活得更好一些。

  《我脑袋里的小狐狸》是露个人痛苦的真实记录,她也希望能为那些同样受困于双相情感障碍的人们提供一些帮助,至少可以告诉他们,“你经历的一切究竟是什么?”以及“你不是一个人,你的感受我都明白”。

 

“ 现在我知道了我是什么,我可以选择,我要成为什么。”

  露脑袋里的小狐狸,是她的环性心境障碍,它是躁郁症的一种类型。此外,躁郁症还有另外两种类型,分别是:双相I型障碍(从躁狂到抑郁,间歇发作)和双相II型障碍(从轻躁狂到抑郁,间歇发作)。

  近些年,无论是医学领域的科普,还是公共领域的报道,人们开始选择用“双相情感障碍”来替代“躁郁症”的说法。

  《我脑袋里的小狐狸》中文版出版前,编辑部在撰写相关文案时,也曾在“双相情感障碍”和“躁郁症”之间犹豫。某种程度上,“躁郁症”的确能体现这个病的本质,即情绪的不稳定,躁狂和抑郁在同一个人身上交替发作。然而,它也会将疾病污名化,让人们联想到“危险”“不稳定”“疯狂”“奇怪”,正如露在书中所写的那样。相比之下,“双相情感障碍”一词更为中立和安全。

  污名化的另一个极端是浪漫化,梵高、达·芬奇、海明威、海子等名人都曾被曝患有双相情感障碍,双相情感障碍也因此被美化成所谓的“天才病。”甚至有网友调侃“这是自己唯一想得的病。”当我们谈论精神疾病时,或许适度的调侃能够缓解疾病带来的焦虑感,但这并不意味,我们可以忽视疾病的残酷一面。罹患双相情感障碍,自杀风险也会增加。

  回到日常人际交往中,双相情感障碍的患者往往善于自我伪装,他们的痛苦是隐蔽的,不易被外人察觉的。而不被看见,会导致他们无法得到外界的支持。近些年,越来越多和露一样的年轻的双相情感障碍亲历者,慢慢放下疾病带来的羞耻感,开始主动向公众讲述自己的患病经历和感受,分享就医以及自救指南。

  有人说,自己处于躁狂期,每天只睡三个小时,就能保持精力充沛。有人说,自己甚至可以一整天不睡觉。与此同时,他们可能会做一些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他们失去了对生活的掌控感,未来充满不确定性。就像一位患者在《我脑袋里的小狐狸》这本书的书评下所写的,“抑郁好像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开心的时候无法尽兴开心,害怕不断攀升的尽头是一个悬崖与深渊。”

  歌手尚雯婕曾在一次采访中讲述过自己患有双相情感障碍的经历,她坦言自己有过非常剧烈的情绪波动,会经常出现惊恐发作,最严重的时候,她需要服用大量安眠类的安定药物,导致记忆力突然消失,常常忘记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确诊之前,尚雯婕因为严重的病耻感,选择独自承受这一切,不主动寻求帮助,也没有去做系统的治疗,以至病情被延误了很多年。

  事实上,双相情感障碍无法真正被治愈,治疗只能稳定病情,弱化情绪起伏。患者最终要学会和波动的情绪共处,尝试控制情绪,并慢慢构建出相对稳定的生活。

  即便我们不是双相情感障碍的患者,翻开《我脑袋里的小狐狸》,我们也会在某一页停留,思考,似乎看到了某个时刻的自己。主人公露的那些痛苦、思考,以及她的尝试,我们好像也经历过一些。或许我们的脑袋里也住着一个类似小狐狸的东西,它偶尔出现,我们被它控制,外人无从察觉,只有我们自己能感受到。有时候,它属于正常的情绪波动,我们无须过度焦虑;有时候我们可能需要求助身边人,甚至求医。无论如何,认识它,接受它,学会与它共处,或许是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的漫长的人生课题。

  我们如今经常会谈论,“如何拥有稳定的情绪?”却很少思考,“如何与波动的情绪共处?”或许后者才更为重要。

  如露所写,“当我明白了我是环性心境障碍患者的那一天,我意识到,我以前是错的。我并非处于情绪的高点或低点。我就是情绪起伏本身。不稳定,冲动,过度敏感,情绪极端。现在我知道了我是什么,我可以选择,我要成为什么。”

  作者:周甜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张旭

  值班编辑:张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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