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
一位“星妈”决定用房子托付儿子的后半生
  迟来的特殊需要信托

中国慈善家 · 2025-05-14

  常言道,办法总比困难多。这句话放在三十多年前,青年田惠萍决计不信。

  1989年,不到4岁的儿子杨弢被诊断出患有孤独症(自闭症),却连全国最好的医院也没有行之有效的办法;而当她在4年后下定决心创立一个针对孤独症的教育机构时,连去哪里登记都不知道,更别提开学后没钱、没客户甚至没人理解的苦楚。那时,她认为处处都是难题,一切只能靠自己。

  36年过去了,田惠萍克服了无数难题,守护着儿子的成长,不断为他的生命质量寻求着“解题”思路。眼看着杨弢已近不惑,自己也将步入古稀,她又面临着新的难题——自己终有一天会离去,那时杨弢将如何独自生活?她已竭尽所能做出安排,但还有没有更优解?

  为了儿子,她又一次完成创举。4月2日,世界自闭症日,田惠萍来到北京市通州区不动产登记中心,办理信托财产登记,成为了全国首例不动产信托的委托人。

  这是她继三年前设立资金信托之后,参与落地的第二个特殊需要信托项目。至此,田惠萍将房产正式纳入家庭保障体系。

  虽然尚属试点案例,距离不动产信托的广泛应用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但存在了数十年的瓶颈,终于有所突破。“房屋是居民主要的财产形态,如果不能把房子装进信托,不管对于这个行业,还是有需求的委托人来说,都是一种严重的缺失。”中国政法大学民商经济法学院教授、中国慈善联合会慈善信托委员会顾问赵廉慧说。

 

 何以为托?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信托制度被部分地‘污名化’了。”赵廉慧向《中国慈善家》表示,“一般老百姓,包括监管机构,曾经都会认为信托是一个比较高端的、为有钱人服务的专属工具,对于它在民生领域的应用认识不足。”

  比如,用信托产品养老,行不行?用它来进行家庭或家族的财产分配,是不是更具信服力,且能规避不少潜在的隐患?比如,一个二婚家庭,留给孩子的财产交由谁来保管、立下怎样的字据,才能让财产所有者更放心?“实际上,信托制度应该在解决生活问题上发挥其重要的作用,但一直没有在民生领域利用起来。”

  直到2023年3月,惠及弱势群体的特殊需要信托,才在原中国银保监会印发的《关于规范信托公司信托业务分类有关事项的通知》中被首次提及。从发展的角度,赵廉慧认为,特殊需要信托并不“特殊”,本属于民事信托的范畴,但由于民事信托本身起步就比较晚,这才迟到了。

  田惠萍不一样,作为国家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以及赴德修习公共行政管理专业的公派留学生,她很早就接触到了信托的概念——在欧洲,信托制度已经存在了数百年的时间。一个先进事物既然存在,不管离它有多远,总会让人心有所念。2012年起,田惠萍开始写第一份遗嘱,思虑着为儿子攒下的身家要托付给谁。“信托我期待了几十年,一直想做,做不了。”

  费尽思量的原因,是不放心。独自将儿子带大的田惠萍不知问过自己多少次,杨弢有能力支配和管理家产吗?遗产真的能够完全放心托付给亲戚、朋友或是任何一个她熟悉的人吗?当初,身边总有人劝她再生一个孩子,长大后代管一切,照顾杨弢的起居用度。田惠萍却坚持认为,那是将不公的枷锁戴在其他子女的身上。

  2021年,她终于等来了第一个惊喜。光大信托团队和另一位心智障碍者家长李俊峰找到她,他们带来了“特殊需要信托”。没有太多犹豫,田惠萍很快就签了合同及一系列文件。

田惠萍和儿子杨弢。
田惠萍和儿子杨弢。

  之所以这么果断,主要有三个原因:从法律层面,2020年5月通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突破了法定监护顺序限制,允许选择非亲属的个人或组织担任监护人(意定监护人);从钱财的角度,信托将现金资产置于信托计划之内,保证了预留给杨弢的财产独立于任何一个自然人之外,最大程度保证了其安全性。同样是基于这两点原因,离异多年的杨弢父亲,也拿出100万元放在信托项目中,为儿子尽一份抚养之力。

  虽迟但到,即是进步。

  信托得以在田惠萍母子身上发挥作用,还有一个关键因素,是特殊需要信托的准入门槛降低至30万元。此前,信托产品基本上是属于高净值人群的一种理财手段,一般百万元级以上的资金才能启动。

  特殊需要信托不是公益性质的慈善信托,而是属于一种私益性质的家庭服务信托。伴随信托制度的发展,在传统的金融服务功能以外,监管部门逐渐提出了家庭服务信托的概念,“它在服务老百姓生活方面蕴含着很大的潜力,当然法律上很多具体规则还需要修订完善。”赵廉慧介绍说。

 

  从1.0到2.0

  一份信托保障,并没有让田惠萍高枕无忧。否则她也不会在今年追加不动产信托——另一份特殊需要信托。

  杨弢还有很长的人生路要走,但他很难独自一个人走。同《中国慈善家》记者交流时,田惠萍刚刚带着儿子完成太湖环湖自驾游的行程,语气中满是疲惫——毕竟已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驾照是三个月前刚刚拿到手的,”她略带自豪地讲,“弢弢最大的爱好就是旅行,要不是为他,我不会在这个年龄去学车。我的潜力不断被开发了出来!”

  杨弢年富力强,对世界充满好奇,他的生命中不应该只有吃喝拉撒睡。现在田惠萍还能带他跋山涉水,可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呢?谁来维持他的生活质量?有限的现金纳入信托,显然不够。

  经济压力大不是个例。根据中国孤独症家庭状况社会调查项目组2023年出版的一份报告显示,全国范围内孤独症儿童家庭平均每月仅仅在机构干预上的花费,就接近1万元。加上生活开销,长期的家庭支出往往是一串惊人的数字。

  在设立第一次特需信托后,田惠萍现在能拿出来的,只有北京通州自住的这套房子了,但不动产信托,一直存在制度上的瓶颈。2024年11月30日,国家金融监督管理总局北京监管局、北京市规划和自然资源委员会发布《关于做好不动产信托财产登记工作的通知(试行)》,试点时间为一年。于是,在各方共同推动之下,田惠萍完成登记手续,将房产置于信托计划内,实现“财产隔离”。

  信托合同对信托目的开宗明义,“受托人按委托人的意愿,以受托人的名义,以满足和服务特定受益人的全生命周期各个场景的生活需求为主要信托目的,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及信托文件的规定对信托财产进行管理、运用、处分和分配,提供相关信托服务。”

  《中国慈善家》了解到,这份不动产信托的合约中,除了委托人田惠萍、受托人国投泰康信托有限公司、受益人杨弢、监察人北京市道可特律师事务所,还设有“继受行权人”,由田惠萍遗嘱监护团队的代表——她的侄子担任。他将和监察人一起行使监督职责,确保今后这笔财产最大程度用到杨弢身上。

  4月16日,全国首例股权信托也在北京市朝阳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完成财产登记。同样地,这也是基于社会对信托制度的需求,北京市有关政府部门引领全国之先,在试点政策出台后实现的。

  不动产信托和股权信托项目从无到有,并不意味着从此可以大范围复制、向全国各地推广了。“目前还仅是解决了财产登记的问题,而登记是一个行政程序,在实际操作中本是最易解决的;另外还有两根硬骨头要啃,一个是配套法律制度的细化,二是税的问题,这是最为关键的痛点。”赵廉慧总结道。

  这也是曾让田惠萍犹豫再三的原因。在她看来,将来如果按继承的方式将房屋过户给杨弢,母产子承本不是一桩交易,只需要交印花税、登记费等小额费用,并不涉及契税;而做信托,要按照不动产交易的3%税率承担契税,还没有减免或补贴。无论从心理还是从现实上考虑,她都难以接受。

  这一过程中,通州区政府和相关部门做了大量的工作和努力,通州区区长助理林巍甚至登门拜访,沟通协调。

  经过权衡,田惠萍做出了决定,“因为等了多年,机会难得。林博士(林巍)的情怀也打动了我,他讲道,希望我们共同促成一个历史性的瞬间。”

  “每个人只活一次,你的行动对于这个社会的进步是有促进作用,还是相反的作用?这个很重要。”田惠萍说。

 

 成功还在路上

  这件具有开创意义的事情能在田惠萍身上完成,离不开天时地利人和,更离不开她的执着与求索精神。36年前,社会上对孤独症还带着很多误解和偏见,但田惠萍并没有将希望完全寄托于“机构”或“权威”,而是自行查阅所能找到的一切相关文献资料,即便在三年后,将孩子送到北医三院精神科(后来的北医六院)针对孤独症专门设立的儿童病房,她也从来没有停止过自学。

  随着对孤独症的了解更加深入,她开始思考用怎样的教育方式,能让像杨弢这样的孩子更好地成长。1993年,田惠萍辞去大学教师的公职,开办北京星星雨教育研究所,引进应用行为分析法(Applied Behavior Analysis,简称ABA),通过行为管理对孩子进行干预教育,同时,通过系统化培训帮助孤独症患儿家长实现更为科学的家庭教育。

  这是一项开创性的工作,星星雨后来被看做是中国第一家为孤独症儿童和家庭提供教育服务的民办机构。三十多年过去,田惠萍早已退休,时不我待,摆在她面前的,还有两个难题,一是带着儿子环球旅行;二是为儿子找到后半生的依靠。环球旅行已经在路上,而不动产信托也让第二个难题迎刃而解。

  对于个人的成功,田惠萍给出了自己的定义:无关贫富,有效承担责任的一生,就是成功的人生。她笑称自己现在是“无产阶级”,就算哪天负债了,债主也讨不到这处房产上来,它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但是,财产登记只是不动产信托的第一步,若要普及开来,还有亟待疏通的堵点。赵廉慧表示,不动产信托制度的推行涉及金融监管部门,房产、股权登记部门,却仍没有税务部门的参与。税的问题解决不了,就不能盲目乐观。

  相较于杨弢全生命周期的需要,不动产信托作为遗嘱的一种替代性选择,所能提供的不止是一套房子。北京市道可特律师事务所律师周冰冰表示,包括信托资产配置的安全性、不动产使用乃至未来租赁或出售变现的条件等具体内容,都在合约中有所明确,监察人将持续进行定期核查,以保障合同的履行。

  在社会综合保障体系中,不动产信托的成功设立,只是前进了一小步。星星雨执行主任孙忠凯希望,在一个由法律和各方机构共同组成的框架下,让更多的人才可以参与到特殊需要群体的保护中来。“一项事业的成功没有终点,它永远在路上。”

  作者:王琦

  图片来源:IC、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张旭

  值班编辑:张旭

京ICP备2023001163号 京公网安备 11010202009386

COPYRIGHT ©1999-2025 ZGCSJ.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