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教育部正式批复设立福建福耀科技大学。从2021年5月对外宣布100亿办大学、2022年5月正式动工，到2024年1月校园建设竣工，再到2025年2月教育部批复，耄耋之年的曹德旺踏上“办”大学的新征程。

　　2022年—2024年，《中国慈善家》影响力慈善研究院对“曹德旺慈善影响力”和“创办福耀科技大学”进行了案例研究。期间，课题组先后与曹德旺先生进行了 10次面对面访谈，累计超过30个小时。在这两年时间里，他忙于建设福耀科技大学 ，除了出差，每天都出现在大学工地上，起早贪黑、事必躬亲、锱铢必较。

　　为什么要捐钱建大学，想建一所什么样的大学，大学校园是怎样建成的——这是曹德旺先生在访谈中谈得最多的。

　　围绕“大学”这个主题，我们按照时间线将部分访谈内容摘编如下。

　　(以下正文均为曹德旺口述实录，标题与括号内文字为课题组标注或编辑)

2009年，达沃斯论坛上的意外收获

　　我这个人很好事，对社会问题很重视去研究。有一次我参加达沃斯论坛(注：2009年大连夏季达沃斯论坛)，距离我演讲时间还有3个小时，我就跑到教育论坛去旁听。刚好是一个中国人在主持，他提到中国现在出现“啃老族”，大学生毕业后不工作。一位日本教授说，日本有一种对接大学毕业生与企业的学校，(大学毕业生)到这个学校读一年后再去找企业，这个学校就培养大学毕业准备找工作的人，着重训练动手能力，怎么与人打交道，怎么写求职信。他说这个学校效果不错。一个外国女校长接着说，她对中国情况很了解，(中国人)从怀孕开始胎教，生出来后找最好的幼儿园，最好的小学、中学，都是父母在包办，不是学生自己找的。(培养的学生)因此只会考试，不会干活。

　　带着这个问题，我继续思考。德国街头开垃圾车、喷水车的大多是博士，为什么？因为他们读书时借了人家钱，(毕业后必须先还钱)，开垃圾车收入高。但在中国，北大一个毕业生卖猪肉，报纸讨论了两年。这在德国是笑话——这有什么好报道的？因此，我想，要用德国、日本的教育方式来培养下一代中国人，学习他们先进的东西。因此我想我去办一所大学，把这些国家优秀的做法集中起来。我们的大学不是营利的，我们要在学校培养学生的动手能力，培养工程师，让毕业的学生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

　　2014年，结识代顿大学校长

　　代顿大学很有名，校长(Daniel Curran)跟我关系很好，他带我参观代顿大学，经常给我讲大学的故事。(注：2014年，福耀的美国工厂选址俄亥俄州的代顿市。)美国私立大学很多，都是企业家办的。(我通过他了解)卡耐基、斯坦福这些大学的由来。(注：2015年，曹德旺通过福耀美国公司向代顿大学捐款700万美元，支持代顿大学在苏州建研究所。)

　　这时候，我就开始琢磨社会资金办大学的事情。教育是事业不是产业，不能够让资本进来，要让社会资金进来。

　　一个朋友跟我讲卡耐基的故事，他退休后把财富全部捐出来做慈善，办了卡耐基大学(注：指卡耐基梅隆大学)。我因此研究卡耐基为什么办大学。我效法卡耐基，在年轻有为的时候拼命工作，不怕得罪人、不畏权势，创业成功后赚到钱再还给社会，还得有意义、有价值，所以我亲自操刀去办一所大学。

　　2016年，从克利夫兰医院到防治包虫病

　　2016年我在美国办工厂的时候得了重感冒，州里安排我飞到克利夫兰医院看病。(注：克利夫兰医学中心，位于俄亥俄州的克利夫兰市，是世界顶级医疗机构，集临床治疗、病人护理、研究和教育为一体的非营利性多专科学术医疗中心，隶属于克利夫兰临床基金会。)代顿大学校长陪我去的，他已是我的好朋友。这家医院很大，光是康复病床就有2000张，像五星级酒店一样，很震撼。我的感冒很快好了，于是一边住院康复，一边了解这家医院。这是慈善基金会办的，有医院、医学院和生物医学研究院。医院接到病人，奇奇怪怪的疑难杂症，马上通知研究院介入，做病例从临床初诊到治疗全过程的数据，研究治疗与防疫。医学院负责培养医生，7年制，首先满足自己的医院和研究院(的人才需要)。来这看病不仅是达官显贵，乞丐也可以，只要有保险卡谁都可以进来。

　　我觉得很新奇，引发了思考：这跟我做玻璃一样，销售玻璃的到处去接触客户，客户提出要求，我们就由研究院负责解决客户需求。企业同时也(是一个学院)，有年轻工人收进来，培训后变成工程师。我认为办医院应该这样办：(医院、研究院、医学院)三位一体。我就萌发了一个想法：让河仁基金会在中国办一个这样的医院。

　　2018年我去日喀则，了解到藏区的高原病，就想在成都建一个医院，帮助西藏把高原病的问题解决掉。藏区的包虫病发病率高、死亡率高、但是可以治的。西藏医生不够，病人没钱没治疗渠道。我安排河仁基金会做过调研，计划在成都建一个专门的医院，同时配套建医学院和生物医学研究院。这样生物研究院研究病源与防疫，医学院把西藏青年人培养为医生。医生培养出来后，回到西藏，解决当地人看病就医问题。(注：2020年河仁基金会向“三区三州”扶贫项目捐款，重点支持藏区包虫病的防治)。

　　后来河仁基金会换届，我自己去当(第一)理事长，就想办大学了，办大学是一个基础，后面我还要办医院。(注：获批的福耀科技大学设置了“生命与健康科学学院”)

　　2018年，德国大学给我的启发

　　2018年我到德国投资，收购工厂，发现一个现象很奇怪——奔驰、宝马、宾利这些都是世界头号的汽车工厂，但为他们提供零部件的都是小工厂，没有大工厂，平均每个厂百把人，最多300人，小的只几十人。我就很好奇，这么小的工厂，谁在后面提供技术和管理的支持？谁在为这些小企业培养人才？我开始研究德国的教育和企业管理。发现德国大学很厉害，他们培养的人都很实干，而且创新精神很强。德国有个TU9，专门为企业培养人才，都是政府办的。(注：TU9为德国理工大学联盟，包括亚琛工业大学、柏林工业大学、布伦瑞克工业大学、达姆施塔特工业大学、德累斯顿工业大学、莱布尼茨-汉诺威大学、卡尔斯鲁厄理工学院、慕尼黑工业大学、斯图加特大学，TU9被称为科研实力的代名词。)发达国家都有这样的大学联盟，美国是常春藤，综合性的；德国主攻制造业，培养了大量人才。

　　我去了亚琛工业大学和慕尼黑工业大学。德国大学对实践很看重，(在大学实验室)很多钢材堆在那里，大学教授设计完，自己拿着图纸到车间，把机床开起来。大学评教授有一个条件，在企业当过三年高管——比如说我当了几年CEO，我就可以到大学当教授、当系主任，不是只看文凭。

　　我们自己公司去大学招生，招来要用2-3年时间培养，培养过程中，招100人要跑掉三分之二，因为他们接受不了工厂的条件，但德国的学生在读中学、大学的时候就可以在工厂实习了，动手能力很强。

　　于是我想我有机会要去办一所大学，解决几个问题：工科要紧贴市场、服务产业，真正让尖端科学研究可以应用到实践中。大学为企业服务，办学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解决社会问题，不是收几个学生关起来读书然后出你的名。

　　2019年，决定建一所大学

　　有明确办大学的想法是2019年，我花了两年多时间调研办大学，2021年正式向理事会提出来。我要办一所新型大学，从资金筹措到办学教育方式、学生去向定位(都是新型的)。我办大学的方针没有改变过：敬天爱人作为一个宗旨；遵纪守法，严格服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有利于提升国民素质，有利于国家强大。

　　我没有上过大学，但我捐了很多大学。1987年注册福耀，一个新加坡朋友经常来我工厂看，我问他当总经理要读什么书？他说国外有MBA，从台湾带了一套书过来，有财务成本、国际贸易、国际金融、人力资源。这些书我看完，一点就破，(感觉)对改革开放的中国人还是非常有用的。后来我开始对厦大捐款，包括厦大图书馆、商学院。

　　建完我们发现一个问题，大学多了一所房子，但实际问题没有解决。总结过去30多年，我自己捐建了10个寺庙，再加上厦大商学院、图书馆、福州图书馆、师大基础教育研究院、福清医院、五马山公园、德旺中学等，加起来的占地面积有1500亩，比(福耀科技)大学还大，基建投资达70亿，那我有信心我也可以建一所大学。(我曾经捐助过的)厦大、南大、北大、西北农林大学都表态支持我建大学。

　　我建大学的目的，一、给企业家树立一个典范。企业家在退休之后把赚来的钱还给社会，这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有利于社会的稳定、和谐发展。二、解决只会模仿抄袭，没有自己的创新产品，工科理科化这些社会问题。三、解决培养出来的大学生不就业的问题。

　　2020年疫情期间，我去德国买抗疫物资包机运回中国，回来以后规定要隔离14天，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休假。(当时我就想)，我已经75岁了，应该退休，退休后办一所私立大学。因此隔离出来，我完成了几个步骤，第一个步骤是跟(福耀企业)管理层开会准备退休；第二个步骤是召开河仁(基金会)理事会，我自己当第一理事长，集中力量，拿出100亿来为中国人办一所大学；第三步我打报告给福建省委要建一所大学，获得支持。

　　2021-2023年，建设我心中的大学

　　我开心地退下来了，去建大学。(福耀科技大学)总建筑面积90万平方米，34栋大楼。整个设计规划 ，我们跑遍了美国的、英国的、德国的、中国的大学去看，他们怎么规划设计，咨询、拜访、征求校长的意见，他们给我很多的支持和帮助。

　　福耀科技大学选址福州闽侯区的旗山山麓，(注：2021年11月，福州市人民政府与河仁慈善基金会签订福耀科技大学建设战略合作框架协议。)这个地方文脉昌盛，村民自古很重视教育，听说我要来盖大学，他们很高兴，保得住(文脉)，比被房地产商拿去(开发)好。当地村民非常支持我，拆迁安置很顺利，等大学盖好了，他们还可以回来就业。政府很支持，农民很支持，我们自己要做对得起国家和人民的事情。

　　我花很多时间在大学这个项目，我是在堵漏洞。这个项目我管跟别人管差一半的钱。我控制很严，每一块钱都是我批，(确保)大学利益最大化，谁来讲都没有用。建大学必须管得很细，不盯着钱会被吃掉一半，我按工业管理的模式做预算。

　　原来筹备建大学，河仁基金会准备了100亿。我们制定计划时考虑几个因素，第一个(是)学校不能盖得很寒酸，还是要气派，要庄严、有文化，要浪漫、舒适、宜教、宜居，这很关键。因此我亲自抓校园的规划设计，深入设计研究完之后，我发现我可以亲自抓工程，不需要那么多钱。从开始预算60亿，到现在真正建完，我亲自抓，预计不到40亿可以拿下来。从2022年5月14日开工到现在(2024年1月)正在进行竣工验收，效果出奇的好，不但漂亮，而且成本控制住了，每平方米造价3500元。这大大鼓舞了我的信心，剩下的资金在我手上运营，基本上可以解决(办学经费)。

　　我建大学的过程中，深深地体会到一句话，赚钱难，花钱更难。我创业的时候，为了两元钱，起早贪黑，整天在工地上跑。到了晚年准备把钱花掉，还给社会，发现花钱也挺困难。到处说好话求人家帮忙，每天一大早就跑到工地上。(问：最难的是什么？)获得整个社会的认同和支持，这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拿100亿建大学”？很多人不相信，他们不理解——你吹牛皮拿那么多钱去建一所大学？不相信没问题，我先做。现在(他们)有一点理解了。

　　我们创新管理模式，学校实行三级管理：第一级是理事会，我当理事长，理事会负责战略，负责校长招聘和院长以上干部的任命；第二级是校委会，以校长为中心，校长、副校长组成，负责(教学)学术层面的事情，导向考核、激励(机制)他们制定；第三级是学院。三级管理，学院为基础。

　　我们要做到培养出来的学生毕业就能用，企业等在门口(招人)。中国大学的问题就是(很多)成果上书架，而不上了货架。这就是福耀科技大学的创新办法，我们要帮助企业攻关，(课题)攻关完了 ，创新成果出来向社会转让，我们会要求做价值评估——企业应用的可行性、材料供应的可行性、市场的可行性、投资评估(避免乱投资)。因此我相信这里会成为中国工业的名校，我的目标是企业家的摇篮和科学家的摇篮。

　　我的慈善观

　　世界就是一个舞台，人生就是一出戏，人活着就是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立德立功立言。别人问我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为什么都要捐掉？我觉得这就像钓鱼，我钓到了很多鱼，再把钓来的鱼一条一条放回到水里，我非常享受这个过程。

　　投资美国后有更多的机会接触美国的大学，美国知名大学很多都是私人慈善基金会创办的，我从这里开始调研。慈善家办大学对国家、对社会、对强国是有益的。在接触中悟透了一点，企业家的追求不是金钱。有人问我，怎么决定把那么辛苦挣来的钱都拿去做慈善？生活是为了活下去，是为了更好地工作，拥有不一样的有意义的人生。如果很辛苦工作只是为了更好地生活，那可能过不了多久，每天都会有很多烦恼的事情。我们企业家创业所做的事情是为了社会进步、国家富强，自己的价值能够真正体现出来。 

　　我认为做慈善不仅仅是捐款，做慈善也(包括)把事业、企业做好，把主业做好(是最大的慈善)。我们用的是自己的钱(做慈善)，公司的钱不应该拿去做(捐款)，你把公司捐光了，以后怎么办？我做慈善花这么多钱，都是我自己的钱。(注：截至目前，曹德旺个人的慈善捐赠总额已超过200亿元。)

　　我认为做慈善是陶冶人的情操和心灵，那是很美的事情，越做越开心，越做越年轻、越做越健康。我认为我为社会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做人就应该是这样。我现在正做的事是扮演企业家角色的第三部，把我过去立德建功成就的所得，通过建大学这样的慈善事业回馈、归还给社会——这样实现了人生的第三个目标，让企业家的人生更完美，在保证(个人与家庭)生活水准不受影响的前提下，回赠给社会，实现我的初衷：报国为民。

访谈、整理︱王跃春、曾晶

排版︱兰浏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