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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从“洗澡自由”开始
“母亲水窖”项目,见证了25年来用水困难地区妇女及家庭的生活巨变

中国慈善家 · 2025-10-16


2003年,甘肃省通渭县群众喜迎“母亲水窖”项目通水。

2025年夏天,青海互助土族自治县的山路上,汽车碾过碎石,扬起的尘土很快被风卷走。这里的风总带着一股干燥的劲儿,刮过裸露的黄土坡,把土层吹得愈发酥松。

车拐过最后一道山梁时,来到互助县平峰村,一座银灰色的蓄水池在半山腰格外显眼。

“这就是‘母亲水窖’集中供水工程的蓄水池,去年刚竣工的。”村主任郭维世步履轻快地走在前面,指着蓄水池旁的管道,“以前村里用的是老蓄水池,管道都锈了,一到用水高峰就停水,严重影响村民的正常生活。现在家家水龙头都有水,洗澡、喂牲畜,咋用都够。”

在“母亲水窖”项目启动25周年之际,《中国慈善家》记者对青海受益地区进行探访。从互助县平峰村到贵南县赛羊村,从村民的淋浴房到田间的灌溉管,“母亲水窖”项目,见证了25年来用水困难地区妇女及家庭的生活巨变,也映照着中国公益项目从“解决刚需”到“振兴乡村”的迭代之路。

“洗澡自由”

受自然条件和经济条件的制约,缺水曾经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西北部偏远山区几代人的心头,每天为了找到一口干净的水,走几公里的山路,成了无数留守妇女和儿童的日常。

多年来,青海互助县平峰村饮水问题突出。该村原饮水工程修建于2004年,供水方式为集中供水。由于工程运行多年、年久失修,出现引水设施被淤泥堵塞、过滤效果不佳、管道受损严重、蓄积水量下降等问题。

“2023年之前,每天早中晚的用水高峰,村民家的水龙头流出的水细得像面条,接一盆水要十几分钟,有时接半盆就断水了。”村民郑大姐告诉《中国慈善家》,儿子买的洗衣机成了摆设,洗澡更成了奢望。

“母亲水窖”捐赠石碑。

郭维世介绍,平峰村居住着2000余人,这几年饲养牛羊的数量明显增多,村民的卫生意识提高了,家家添置了洗衣机,用水量比5年前至少增加了10倍。

“用水困难很大程度上已影响了村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和经济的发展。”郭维世说,前些年这种情况在青海比较普遍。

从互助县往南,穿过拉脊山,便到了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南县。贵南县赛羊村的第一书记吉星明至今记得,2021年第一次去村里走访的场景:“19户村民住在山坳里,没通自来水,每天要赶马车去5公里外的水源地拉水,冬天路滑,马车常陷在雪地里。”

赛羊村是纯牧业村,牧民居住分散,163位牧民养着上千头(只)牛羊,“人要喝水,牛羊也要喝水,以前拉一趟水要跑五六公里,耗时长达2小时,一天得拉3趟,妇女们天不亮就得出门”。吉星明说,有次他看到牧民卓玛大姐的手,“冻得开裂,还得攥着缰绳赶马车,我问她累不累,她说‘习惯了,家里长嘴的都要喝水’”。

平峰村用水问题的解决,始于郭维世2023年年底的一次党校学习。

“我们村500余户村民、2000余人,这几年养牛羊的多了,用水量比以前大了不少,而原来的饮水工程出现老化,严重跟不上需求。” 课后,郭维世和他人闲聊时说。随即有人建议,“可以问问当地妇联,好像有个‘母亲水窖’公益项目,专门支持缺水地区人和家畜饮用水问题”。

“蓄水池老化,需要扩容,回村后咨询妇联‘母亲水窖’。”回到座位后,郭维世将建议记在笔记本上,还特意将“母亲水窖”几个字重重地圈了起来。

从党校回到村里,郭维世当天就给互助县妇联写了申请报告。“我没抱太大希望,毕竟村里穷,修蓄水池要不少钱。” 没想到一个月后,县妇联和水利局的工作人员就来了,带着水质检测仪、卷尺,在村里转了一整天。他们蹲在老蓄水池边仔细观察,去村民家做调研,比如“一家一天用多少水”“是否经常断水”“断水后吃水问题怎么解决”等。

随后,县妇联将情况上报青海省妇联,省妇联又带着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以下简称 “妇基会”)的工作人员专程来村调研。那几天,郭维世陪着他们爬山路、看水源地。

最终,经过专业单位精准勘测设计和专家审核论证,平峰村的情况符合“母亲水窖”集中供水工程建设条件,获得立项。

不久后,施工队进驻平峰村,村民们主动来帮忙:妇女们帮着搅拌混凝土、搬运管道配件,没有外出打工的男人挖沟埋管,连老人都来送热水。大家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让工程早日完工,这样就能早一天“用水自由”。

工程仅用了两个月便完工。“母亲水窖”入户那天,郑大姐痛痛快快洗了个澡。

“白纸上画图”

平峰村的故事,是“母亲水窖”25年历程的缩影。

回溯2000年,这个改变数百万西部家庭的项目,始于一次震撼人心的考察。那年,联合国提出千年发展目标,中国启动西部大开发战略。在时任妇基会会长的陈慕华大姐的组织下,全国妇联和妇基会组成10个考察组,对西部地区贫困状况和解决方案开展大调研。

因为极度缺水,当地生产原始、教育落后,有水不能保,有水不能蓄,农民耕作靠“望天水”, 工程性缺水严重, 脱贫攻坚难度加剧,加之妇女的患病率和新生儿死亡率居高不下、妇女们承担着数倍于正常环境下肩负的生活重任。

考察组所见所听所感,像一记记重锤砸在慕华大姐的心头。她决心为干旱致贫这个世界难题闯出一条生路来。

几经与专业人员深入论证后,构想逐渐清晰:向社会募集捐款,为西部缺水地区捐修混凝土构造的水窖,使妇女不用再辛勤背水,利用屋面、场院、沟坡等集流设施,有效地收集有限雨水,以供一年之基本生活饮用。

这项计划最终被命名为“大地之爱·母亲水窖”, “母亲”既指受益的妇女,也含着母爱的温暖,希望社会关爱像母亲一样滋养干旱土地。

最初的测算显示,修一口水窖(含集雨场)需要政府补贴一部分,农户承担一小部分,仍有1000元资金缺口。西部至少有50万个家庭需要水窖,需5亿元筹款。陈慕华率先捐了1万元,2000年“七一”前夕,全国妇联机关干部捐了18万元。

“母亲水窖”启动后的第一年,实施规模就达到1.04亿元,这样大的规模,在妇基会历史上绝无仅有。

过去,村里的妇女常常要走很远的山路,去找干净的水。

这是妇基会第一个实施范围广、规模大、工程类的项目,基本上是在一张白纸上画图,没有经验,需要深入基层、脚踏实地地摸索。为此,妇基会专门成立了母亲水窖项目办公室。

面对巨大的资金缺口,参与者都意识到,项目要推广实施,必须得到各级政府和社会的广泛支持。

“要让企业明白,他们捐出资金,得到社会荣誉和消费者认同,增强了企业凝聚力,员工看到企业做这样一件大好事,会从心里更加拥护、爱护企业,更好地为企业工作。”陈慕华说。

为扩大影响,2000年12月22日,全国妇联、北京市政府和中央电视台联合举办“情系西部·共享母爱”慈善晚会,一晚筹得1.16亿元。

那晚,很多企业家举牌捐款,普通民众也慷慨解囊,有个小朋友把存钱罐里的钱都捐了,说“想让西部的小朋友喝上干净水”。正是这股力量让“母亲水窖”从构想变成现实。

妇女始终是核心

在“母亲水窖”的故事里,妇女始终是核心,既是最大受益者,也是最积极的参与者。

平峰村“母亲水窖”集中供水工程建设过程中,妇女们主动加入施工队:“她们帮着搅拌水泥、搬运管道,不比男人差。”郭维世说,村里的“用水管理小组”里,不少成员是妇女,“她们负责检查管道、收水费,以前村里的事都是男人说了算,现在妇女也能拿主意了”。

赛羊村的卓玛大姐,现在是村里的“节水宣传员”。“我跟姐妹们说,水够了也不能浪费,洗菜水可以喂牛羊,洗衣服的水可以浇花。”她还牵头成立了手工合作社,“以前天天拉水,没时间做手工,现在有时间了,织的藏毯能卖到外地,一个月能挣1500块钱”。

这种转变,源于“母亲水窖”最初的制度设计,项目管理办法明确“妇女参与”原则,受益户花名册原则上按家庭女主人的姓名登记、签字。

“这在以前的青海农村是少见的,慢慢的,大家觉得‘妇女的意见也重要’。”青海省妇联工作人员说,在贵南县的一次项目评估中,不少妇女表示“‘母亲水窖’让我更有底气参与村里的事”。

2012年,陕西省白庙乡柴玉村妇女在集雨水窖打水。

妇基会曾记录过一个细节:在贵州丹寨县,苗族妇女和男子一起,手拉肩扛百十斤重的输水管道,在海拔800多米的山林中铺设。“她们黝黑的面孔、坚毅的目光,让我们看到妇女身上的力量。”工作人员说,这种力量,在青海的村庄里同样存在。平峰村的妇女们用省下的挑水时间,学种果树、做刺绣;赛羊村的妇女们,不再因用水困难而困在家里,开始走出去打工、创业。

“母亲水窖-绿色乡村”项目让陕西郭湾村72岁的赖秀萍成为村里的“厕所革命家”。过去,旱厕污水横流,蚊蝇孳生,雨季时更是变成沼泽,在外求学的孙子嫌臭不肯回村。

“母亲水窖-绿色乡村”项目把赖秀萍家的旱厕改成卫生节水厕所,并建成三级过滤池,污水变肥水,流进自家菜园,产量还翻了倍。村口新建了垃圾站,并设立8个环境监督员公益岗位,其中6个由妇女担任,她们逢人便说“我也能为村子做点正经事了”。

甘肃新华村的杨晓芳,曾在田埂上跑断腿。传统灌溉模式下,浇一亩地要花一天时间,肩膀磨出血痕,苗却旱死了一半。“母亲水窖-节水兴农”项目引入水肥一体化的滴灌系统,只要按比例将水肥配置好,打开开关就可以完成1300亩地的施肥和浇灌。

对比过去的“四费”(费时、费力、费水、费钱)困境,现在动动手指就行,而且还节水30%,化肥用量减少了,庄稼产量却涨了30%。如今的杨晓芳也成了“节水明星”,带着姐妹们成立技术推广队,昔日的农妇变身智慧农业推广官。

“现在能想着怎么挣钱了”

2021年,青海省妇联为赛羊村争取到妇基会“母亲水窖”项目支持,项目总投资49.96万元,其中44万元来自支付宝爱心公益用户的捐赠,县级自筹5.96万元。

“我们建了集中供水工程,从山涧引水源,铺了5公里的管道,直接通到用水困难的19户牧民家里。”吉星明领着《中国慈善家》记者去看牧民家的阀门井,“你看,这个阀门能调节水量,夏天牛羊喝水多,就开大点;冬天用得少,就调小,不浪费”。

卓玛大姐的家现在用水不愁了,只需打开电阀,干净的地下水就会被抽上来,不管春夏秋冬,水量不减。“以前早上起来先去拉水,现在起来先给娃煮奶茶,再去喂牛羊,省了好多时间。”她指着院子里的水管说,“以前想都不敢想,现在人和家畜用水都得到保障。也不用掏水费,只需交抽水的电费。”

如今的赛羊村,牧民们开始搞副业:有的把多余的牧草卖给合作社,有的在镇上开了饭店小卖部,“以前天天围着水转,现在能想着怎么挣钱了”。

吉星明翻着台账说道:“2021年至今,村里没人再因为缺水搬家,牛羊存栏量还增加了不少,人均收入都翻倍了;有的还开了民宿,游客来草原玩,看到干净的水和厕所,都愿意多住几天。”

2018年3月21日,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妇基会)在河北省兴隆县山区的大水泉中小学启动“母亲水窖校园安全饮水”升级项目,学生通过绘画表达对水资源的关注。

实际上,“母亲水窖”项目形式不是一成不变的蓄水池。早期的“母亲水窖”项目形式多是家庭式的集雨水窖,“一口水窖能存30立方米水,够一家4口用一年”。妇基会工作人员记得,2003年在青海湟源县,有户人家的水窖竣工那天,女主人舀了一瓢水,先给老人喝,再给孩子喝,“她说‘这水没土味,以前喝的水要沉淀半天’”。

随着水窖普及,项目开始探索以水窖为核心,配套沼气、种植、养殖项目。“以前没水种不了菜,有水后,村民种辣椒、番茄,能卖到西宁的菜市场”。郭维世说,平峰村早年也有过小型水窖,“那时候主要解决喝水,现在的集中供水工程,能支撑养殖和种植,是升级版”。

从2005年开始,为配合国家农村饮水安全规划,“母亲水窖”项目开始推广实施农村安全饮水工程,配备净水设施、开展饮水安全和卫生健康教育,并走进乡村学校。在贵南县的中小学,项目建了校园安全饮水工程,“以前学生喝井水,现在有净化设备,还教他们洗手、节水的知识”。

2018年,为助力乡村振兴,充分发挥妇女在生态文明建设中的重要作用,引导妇女群众积极参与生态振兴,建设宜居宜业和美乡村。项目升级开展“母亲水窖-绿色乡村”,学习运用“千万工程”经验,建设农户家庭卫生厕所,改造村庄给排水设施,污水处理设施,建立垃圾分类制度,开展环境教育培训。

2021年,为充分发挥妇女在乡村产业发展、乡村建设中的重要作用,支持妇女参与农业农村现代化建设,项目升级开展“母亲水窖-节水兴农”,通过建设农田水利设施、配备高效节水灌溉设备,开展农业技能培训,帮助妇女和家庭增产增收。

截至2024年底,“母亲水窖”项目已在全国30个省区市实施,修建集中供水工程2048处,集雨水窖13.99万口,校园安全饮水工程1065处,农业节水工程19处,卫生厕所4934座。在青海,项目覆盖了互助、贵南、湟源等20多个县,受益群众超10万人。

第三方评估数据显示,集雨水窖使受益户平均取水时间从45.5分钟降至11.3分钟,集中供水工程更将取水时间压缩到0.27分钟;70%的项目村村民认为水窖促进了养殖业发展,55%认为促进了种植业发展;部分地区的妇科发病率从项目实施前的90%降至20%,村民卫生习惯显著改善。

吉星明说,赛羊村的孩子现在会提醒家长水要烧开喝,孩子和大人的卫生意识都提上来了。

作者:温如军

图片来源: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张旭

值班编辑:张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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