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民花在为86岁的张奶奶洗澡，老人因髋部骨折而瘫痪。(受访者供图)
83岁的刘爷爷已是癌症晚期。去年，52岁的儿子突然离世，悲痛交加的老人身体每况愈下，他临终前的最后一个心愿就是好好泡一次澡。
两个月前，刘爷爷的女儿找到李民花，希望她上门为老人助浴。
成立一年来，李民花创办的助浴机构已为300多位老人提供助浴服务，蓝色塑料皮档案夹积累了厚厚一摞，名单上有的老人已经离开，同时也有更多的老人加入进来。
李民花几乎记得每位老人的面孔，以及帮他们洗澡的场景。每个场景背后都有一个故事，关于衰老和死亡，也关于爱与无奈。
最后一个愿望
刘爷爷出生在辽宁鞍山，年轻时就特别喜欢泡澡、搓澡。身体垮了之后，他大部分时间只能坐在轮椅上。之前清洁身体主要靠老伴和女儿帮他擦洗，偶尔扶他坐在马桶盖上冲洗一下也很吃力，达不到老人想要的泡澡效果。
女儿费了不少力气，最后在社交分享平台上找到了李民花，非常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诉求：帮父亲完成最后的心愿，好好地泡个澡。
一名助浴师在为老人搓澡。图/视觉中国
在预约日期的前一天，老人就开始期待。当天，因还有另两位老人要助浴，李民花他们到刘爷爷家时，已将近6点半，天都黑了。女儿说，老人白天隔一会就问助浴师什么时候来，念叨了一天。
上门前，因为听说这是“最后的心愿”， 李民花以为老人已经卧床不起甚至奄奄一息。到了老人家里，才发现他的精神状态挺好的。
在中国，对洗澡最讲究的就是东北人，至少分三步：一泡二搓三冲，没有一小时洗不完。李民花和她的助浴团队，遵循了东北这套“洗浴”流程。老人助浴服务兴起于日本，技术和硬件比较专业，李民花专门从日本进口了老年洗浴设备，核心部件是分管进水、排水的两个抽水泵，保证浴盆可以随时进水、排水，从而完成泡、搓、冲的过程。
李民花团队的助浴设备整齐收纳在两辆推车上，方便上门服务。
助浴毕竟是陌生人的“亲密接触”，很多老人刚开始多少有些紧张，但刘爷爷非常愉悦和享受。
老伴、女儿在一旁全程陪伴，你一言我一语地和老人说话。
“你看终于洗上澡了，最后一个愿望也帮你实现了，按你的话说，就算明天离开也没有遗憾了，是吧。”
“为了多洗几次，你也得好好的吃饭，好好地活下去啊。”
老人答应着：“是的是的。”
家人之间如此直接而坦然地谈论死亡，让李民花感到很吃惊，但更让她感慨的是，对这些老人来说，洗澡不仅是身体的洗涤，更是精神的愉悦。
电影《洗澡》中，一直经营澡堂的父亲在泡澡的时候无声无息地走了，没有任何痛苦。
重度失能之后
助浴师唐博从床上抱起64岁的胡奶奶时，老人小便失禁了。
胡奶奶得了帕金森症，全身僵直，失去行动能力，刚刚被护工脱去了衣服和成人纸尿裤，身上盖着浴巾。
唐博是李民花的搭档，他没顾得上自己身上有没有脏，继续抱着老人走到充气浴盆边，弯腰蹲下，身体努力往下探，小心地把老人放进已注好热水浴盆中。
李民花在为胡奶奶泡澡。
胡奶奶24小时离不开人。女儿在附近上班，没有和老人同住，请了一位居家护工全天候照料，自己经常过来看看。
老人卧室朝东，洒满阳光，床上放着一个叮当按铃器(类似餐厅上菜铃)、一把按摩梳、一个按摩球，都是彩色的，像刚出生的婴儿的玩具。
整个房间空旷而干净，但仍有一丝尿液带来的异味。
胡奶奶已经半年没有洗澡，平时只能靠护工用毛巾擦身。护工说，老人年轻时长得漂亮，工作单位也好，应该是很讲究的。她一直想洗澡，但靠护工和女儿根本“摆弄”不动僵直的身体，光是把老人挪到卫生间都费劲。老房子门窄、有台阶，很容易摔倒，加上卫生间空间小，根本装不下一个能让人躺平的浴盆。
后来女儿从短视频平台上找到了李民花的联系方式。灵活的助浴设备解决了这些难题，客厅、卧室只要能放下浴盆就行。有的老人家里实在找不到地方，就直接把浴盆放在床上，垫上隔水垫。
大储水盆中备了约180升热水，水温40度，刚刚好。
在唐博忙着准备助浴设备和热水时，李民花握住老人的手，问她感觉怎么样，顺带夸她“眼睛真大，皮肤真好”，这样的交流是为了让对方放松心情。老人努力地吐出几个字来回应她。
唐博先把热水准备好，测好水温40度。往浴盆里灌水时，李民花把中药包在浴盆中搓洗，中药味在屋里弥漫开来。李民花用计数器设置了7分钟倒计时，这是给老人泡澡的时间。
搓洗完中药包，李民花试探浴盆中的水温和水深。
正洗着，老人的女儿回来了。“妈，舒服吗？” 一听到女儿来了，老人说话也洪亮清晰了很多，“舒服，服务态度好！”老人满意的背后，是李民花精心制定的一套服务标准，包含家人沟通、设备清单、洗浴流程、消毒规范等42条。
泡完澡，李民花开始为老人洗头，哪里痒痒就多抠抠；接着是搓澡，从脖子到脚，从胸前到背后，全部搓个遍。
搓完之后是冲洗，花洒冲过老人的脖颈、腋窝，隐私部位尤其要重点冲洗。冲洗完，李民花用一条新浴巾把老人的身体盖上，床上也铺一条浴巾，再由唐博把老人抱回床上。全身擦干后，李民花为老人抹上润肤露。
虽然老人已无法做出任何表情，但原本紧簇的眉头已经舒展开来，对李民花说了一声：谢谢。
一名老人在接受助浴服务。图/视觉中国
给妈妈当“妈妈”
86岁的张奶奶今年4月在家中摔倒，造成右侧髋关节骨折。好在，她有个很孝顺的儿子，李民花称他王叔。
王叔自己的身体也不太好，43岁时患心梗，心脏变大，十几年间做过心脏支架、心脏搭桥，如今还会发生房颤。
在李民花服务的老人里，因为性别尴尬而选择助浴服务的家庭不在少数。异性儿女照顾老人多少有些不便，儿媳照顾公公更是如此。
许鞍华导演的电影《女人，四十》中，儿媳帮患有认知障碍的公公洗澡，让他自己洗“最重要的地方”。
王叔却不一样，在日常的饮食起居之外，为母亲擦身、洗澡、换衣、换尿不湿、如厕，每一项都是亲力亲为。“刚开始肯定会有些别扭，但真的需要的时候，谁还顾得了那些”，王叔说。王叔的爱人也不是没有照料过婆婆，“她照顾不来，弄不动”。
早几年父亲行动力尚可时，王叔明确对他说：“您还能照顾母亲时，应该由您来照顾。您照顾不了了，再由我来照顾。”2019年，90多岁、身患两种癌症的老父亲去世，照顾母亲的责任落到了他身上。
王叔特别理解老人需要安全感，“我要做得比我爸好，才能让老人觉得安心、舒服。”
张奶奶的房间温馨朴素，护理床、坐便椅一应俱全。(受访者供图)
母亲摔倒后，王叔睡到了紧挨老人卧室的小隔间里，有什么动静都能听到。头几个月，母亲每晚都喊疼，隔十几分钟就要喊一次，吵得他心烦。
“照顾老人毕竟不是一件快乐的事，它不是人的天性。照顾小孩大家都开心，因为小孩会长大，给人以希望，但老人你就是等着那一天的到来。每多照顾一天，痛苦就增加一点。”王叔说。
此前每次帮老人洗澡，她自己还能使上点力。摔倒后，老人彻底失去行动能力，像洗澡这样的大工程王叔也“弄不动”了。
最近王叔张罗着让母亲去住院，进行全面的身体检查和治疗。“正好也给我也放个假”，他对老人说。老人问“哪家医院，请护工吗？”“三甲医院，给您请护工，一天下来合计得七八百呢。”老人听完放心了一点。
王叔在母亲房间里养了绿萝。(受访者供图)
中国法定的老年人起点年龄是60岁，王叔也刚刚跨过了“老年”的大门。从自己得心梗、父亲患癌症、母亲瘫痪，他与衰老和疾病打过太多次照面。面对生命的无常，他选择读圣经来获得内心的平静与方向感。而现实生活中，他已经把遗书写好了。
为了让母亲也有所寄托，他时常会给老人讲圣经里的典故。在老人的床尾，挂着一幅书法，上面写着“爱能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希望，凡事忍耐”。
张奶奶是第二次接受助浴了，所有流程都驾轻就熟，配合默契。洗完澡，李民花帮老人抹上润肤露。泡完澡体力消耗大，王叔又开了一瓶饮料、插上吸管，递给老人喝。
王叔与母亲在家中，墙上的十字绣是他亲手绣的。
送走助浴团队，王叔拿出一件印着粉色小花的无袖汗衫、一条深绿色的纯棉秋裤给母亲穿上。初秋午后的房间变得异常宁静。
他把母亲从床边挪到轮椅上，又从轮椅里抱到沙发上，在一个特制座椅里，帮母亲调整好坐姿，自己才坐下来休息。
老人望着窗外，窗台上种了三盆水培绿萝，沿着屋顶牵的细线，藤蔓爬满屋子，绿意盎然。
作者：周维
值班编辑：万小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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