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禁毒日:戒毒康复人员如何融入社会?

2022-06-26

重新开始人生太难了!

  禁毒宣传志愿者在社区宣传禁毒相关知识。

 

本刊记者/陈柯宇

 

  6月19日,44岁的石柱参加了中级社工证的资格考试,为了这场考试,他准备了两年时间。“倒不是因为工作中有多需要这个资质,我就是希望证明自己的能力。”

 

  作为一名有18年吸毒史、6次进入强制戒毒所的戒毒康复人员,石柱在回归社会的过程中遭受了很多有色眼光。如今,他是广东省首个有吸毒史并成功考取助理社工师证书的禁毒社工,是深圳市第一支本土过来人禁毒志愿者团队“馨起点”团队负责人。

 

  深耕禁毒服务领域7年,已成为戒毒康复公益行业的标杆式人物,石柱仍需付出更大的努力才能勉强过上普通人的生活。而更多的戒毒康复人员则游荡在社会边缘,渴望着有一天能站在阳光之下。

 

  据中国禁毒网发布的《2020年中国毒情形势报告》显示,截至2020年底,全国有吸毒人员180.1万名,戒断3年未发现复吸人数300万名。

 

一沾毒品误终生

 

  1996年,18岁的石柱还在念高中二年级,放了学就去一家服装店兼职,那家服装店从广州批发进口服装、小商品,这在他所在的小县城很流行。但他并不知道,随着服装一同被“进口”的,还有毒品。

 

  一天,服装店主将石柱悄悄拉到了店铺后方的屋里,床上是一袋袋指甲盖大小的白色粉末,三四个年轻人横七竖八躺在一旁,很享受的样子。店主告诉石柱,这是一种比黄金还贵的“好”东西,只有“真兄弟”才会分享。

 

  就这样,此后18年,石柱陷入吸毒、戒毒、复吸、再戒毒的循环,做生意赚来的殷实家产几乎被耗尽。

 

  他并不是没有下决心戒毒过,但所谓“一日吸毒,终身戒毒”,心理毒瘾的戒断最为艰难,也是戒毒康复人员回归社会的第一道门槛。石柱坦言,刚从戒毒所出来时看到毒品模型总还是会有出冷汗这样的生理应激反应,“但想到看守所、戒毒所的痛苦生活,就会生出力量来克制冲动。”

 

  参加禁毒宣传活动的社区人员观看禁毒宣传资料。

 

  回顾自己18年来的经历,石柱认为,要想彻底戒断心理毒瘾,需要戒毒者本人和社会观念的共同改变。对于吸毒者本人来讲,需要找到明确的生活目标,产生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否则,遇到困难和挫折就会向毒品“投降”。然而,对于有过吸毒史的人来说,获得一份工作异常艰难。大企业想都不敢想,只能去一些要求不高的服务行业,还得靠熟人介绍。即使有了工作,晋升也很困难,石柱帮扶的一位戒毒康复人员做了多年小区保安后,尽管能力达到保安队长的级别,却因有过吸毒史无法被给予职衔,只能以普通保安的身份做着保安队长的工作。此外,戒毒康复人员一旦被查身份证,通常会自动报警然后被要求配合尿检,过去的经历会被再次翻出。

 

  重新开始人生对于戒毒康复人员来说太难了,石柱的戒毒信心就屡因社会的不接纳而动摇。第五次戒毒后,石柱通过了外卖骑手的应聘,当他正兴高采烈地准备入职手续时,对方却打来一通电话,告知有过吸毒史的人无法入职——类似的拒绝石柱经历过不少,每当心灰意冷时,吸食毒品的快感就会自动被大脑唤醒,在远处影影绰绰地向他挥手。

 

  “导致复吸毒品的原因除了生理上的戒断反应仍在,家庭的排斥、社会的不包容以及观念的固化都是重要原因。”国家禁毒办专家库成员、云南师范大学法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莫关耀说。

 

朋辈辅导员

 

  2014年,第六次进入戒毒所的石柱接触到了禁毒社工,每个月都会进行一场一对一的心理辅导,石柱这才知道毒品对身体、家庭的危害有多大,“感到当头棒喝”。更重要的是,禁毒社工从不驳斥石柱的任何观点和想法,一直坚信他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将其戒断,这让石柱感到一种被信任的力量。

 

  2015年9月18日,37岁的石柱第一次参加深圳市慈展会,会后的“涅槃重生”演唱会令他感受到公益的力量,心情激荡乃至久久无法入睡。后来他才了解到,当晚参加演唱会的很多人都和他有相同的经历,“原来自己也可以像他们一样,过一种灿烂的、明媚的人生!”石柱决定将余生的精力都投入到公益中去,让更多戒毒康复人员融入社会,追寻自己的人生。

 

  当时,国内这一领域的公益尝试并不多,没有太多经验可以借鉴。起初,石柱只是持有一种“抱团取暖”的想法,将有同样经历的人聚在一起,但具体该怎样做却无从下手。直到了解在上海、香港已有“同伴教育员”模式,这才找到了方向。在禁毒社工的支持与指导下,石柱根据自身情况创立了“朋辈辅导员”模式,即让戒毒康复人员担任朋辈辅导员,在社工的带领帮助下更好地回归社会。目前,石柱的“馨起点”团队已经有51名朋辈辅导员。

 

  温馨社工帮助戒毒人员戒毒。

 

  “当戒毒康复人员刚刚回归社会时,大部分是比较抗拒与人接触的。”深圳市温馨社工服务中心常务副总干事王璐向《中国慈善家》介绍,禁毒社工每每想要敲开戒毒康复人员的家门,总会遭到拒绝,如果有一位“过来人”,也就是朋辈辅导员陪同,戒毒康复人员往往会更愿意接受帮扶,快速破冰。而具有相同经历的朋辈辅导员和戒毒康复人员聚在一起,更容易摆脱原来有不良影响的吸毒者朋友圈,在新的带来正面影响的圈层里寻找身份认同,也会更容易被家人所接受。

 

  一般情况下,朋辈辅导员会在三个场域开展工作。王璐进一步介绍,首先是作为禁毒宣讲师在社区等场合进行知识普及,其次是去戒毒所,为戒毒人员做一对一心理辅导,最后则是在社区的三年康复期间,帮助戒毒康复人员摆脱心理毒瘾、修复家庭关系、适应社会。

 

  在三年社区融入时期,石柱的“馨起点”会为戒毒康复人员提供职业技能培训,例如视频剪辑能力、电力维修能力等,以便他们更好地找到工作。每一次活动后,石柱和团队成员会将戒毒康复人员的活动现场图、签到表、义工服务时长展示给其家人,增加彼此之间的信任感。

 

  最重要的是提供持续的信任和陪伴,即使戒毒康复人员已经融入社会找到了出路,当他们人生遇到困难、情绪低落时,朋辈辅导员都会第一时间陪伴,进行沟通和疏解,作为坚定的精神支撑。

 

  莫关耀对这一模式表示认可,并认为有广泛推广的价值,但他同时指出,应注意朋辈之间复吸的风险,以及朋辈辅导员如何更加专业地开展服务的问题。

 

还待社会认可

 

  据了解,朋辈辅导员模式在帮助戒毒康复人员融入社会方面已经形成了较为完整的管理体系,包括志愿者、初级辅导员、中级辅导员和高级辅导员的晋升机制,构建了社工引领朋辈辅导员,为朋辈辅导员链接资源,朋辈辅导员影响更多服务对象的模式。但王璐认为,这一模式由于在我国的发展较晚,社会认可程度并不高,仍难以大规模推广。

 

  筹款一直是“馨起点”项目所面临的难点之一。据王璐介绍,深圳市温馨社工服务中心有多个针对青少年群体和老年群体的项目,“馨起点”项目只是其中之一。近年来,通过政府购买和财政补贴,共获得约150万元左右的资金支持,加上社会捐赠和机构自身的创投收益,用于其他日常公益项目尚可支撑。但“馨起点”项目由于与禁毒相关,并非公众普遍认知的“扶贫济弱”类项目,所受社会关注也较少,获社会捐赠不多,只能从机构的项目运营管理费中拿出一定比例用于维持,“能做到自负盈亏就不错了”。

 

  温馨社工向参加军训的学生宣传禁毒。

 

  筹款难的背后仍旧是观念的不接纳。王璐说,由于国家对禁毒工作的重视以及提倡全民禁毒,社工开展的禁毒教育普及还是很受公众欢迎的,不论是在社区、学校还是企业宣讲,整体接纳度和氛围都不错,但对于有过吸毒史的朋辈辅导员群体,公众仍抱持有色眼光,在他们开展工作时,不时会受到质疑。

 

  石柱记得,在2019年深圳市慈展会晚会举办时,禁毒社工和朋辈辅导员纷纷上台演唱,希望借此机会让更多人看到戒毒康复人员的另一种人生可能性,却在演唱会后遭到一系列质疑,认为他们是作秀,甚至嘲讽他们登台前有没有做过尿检。这让石柱有些气馁,但也能理解:“整个社会对于戒毒康复人员的接纳度确实有限,所以需要更多人站出来,逐渐得到社会认可。”

 

  “朋辈辅导员模式仍是一个自发的自治组织,我们很期待能够获得官方的背书后有更大的发展空间,包括是否可以将朋辈辅导员设置为一个专门的职位、给予一些激励措施、减少频繁的身份报警所带来的困扰等。”王璐说道,在香港,朋辈辅导员会采取“t+1”方式,根据社区需求配备t个禁毒社工,再辅以一位朋辈辅导员,下沉到社区更好地开展服务。

 

  七年来,石柱通过做朋辈辅导员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意义所在,据他介绍,在深圳市第一强制隔离戒毒所中,80%是罗湖区的本地吸毒者,大家相互影响,似乎“不吸毒就是落伍”,如今,经过朋辈辅导员的持续介入和帮扶,深圳市第一强制隔离戒毒所里已经没有一名本地吸毒者,都能认识到“吸毒是一件伤害自己和家人的事”。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图片编辑:张旭

  值班编辑:邱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