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筹款平台成长的烦恼

公益观察
2022-06-21

​如何造血,如何获得公众信任,如何转变增长模式?

 

本刊记者/温如军

在未来很长时间里,互联网筹款仍将是中国社会的刚需。

 

根据国家医保局公布的最新数据显示,截至2021年底,中国基本医疗保险参保人数超13.64亿,参保覆盖面稳定在95%以上。虽然近年来在报销比例和疾病覆盖范围方面有所进步,但基本医疗保险仍然存在给付额低、无法有效解决大病重疾高额医药费用等问题。

 

以水滴筹、轻松筹、爱心筹等为代表的个人求助平台为大病患者家庭带来希望,但与此同时,伴随一个新生事物的,也有成长的烦恼。

 

资本进入网络筹款领域

 

2014年,广东湛江一家煤气爆燃导致4人严重烧伤,伤者家属在网络上发起筹款,快速筹集到了146万元的救命钱。也是那一年,广东一位7岁男童遭父亲用烟头烫致满身伤疤,双手感染坏死面临截肢,在网上求助快速筹集到46万元治病善款。

 

这些网上个人求助筹款项目出自轻松筹。这家公司在2014年9月成立,从大病众筹起步,围绕健康保障拓展业务,给一些病患家庭带来了希望。

 

彼时的中国,基本医疗保险+大病保险+医疗救助体系尚未完全建成,虽然一些省份试图推进大病保险,但效果并不理想,仍存在保险给付额较低、大病保险和医疗救助的保障额度存在不少限制等问题。对于大病重病救治所需的庞大的医药费用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而另一方面,大病方面的商业保险因其高额保费也让普通家庭无法承受,造成商业健康险的覆盖率很低。由此, “一人病、全家贫”的现象普遍存在。

 

在旺盛的需求催生之下,一大批网络众筹项目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据第三方数据显示,2014年,通过网络筹款成功的公益项目总计299个,公益众筹全年筹资额超过1272万元,逐步成为在线募捐的重要途径。同时,新浪微公益、腾讯公益和支付宝e公益三大公益平台,以及淘宝公益店铺共募集善款4.28亿元,较上年增加42.7%。

 

业界普遍认为,2014年我国开启了公益众筹元年。不过,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要追溯到成立于2007年的的施乐会(浙江省金华市慈善总会旗下)。

 

彼时,施乐会为求助者和捐助人之间搭建平台,承诺“每笔善款,100%到达受助人的手中”。

 

创立初期,施乐会志愿者无偿走访受助家庭,自费搜集受助人的材料,在施乐会平台上进行募捐,之后再将筹得的善款送给受助人。

 

这种模式最早借助了互联网,但对于受捐人志愿者仍需要至少上门拜访两次(一次是为了了解核实情况并拍摄照片等资料,另一次是送钱),差旅费全部要自掏腰包,成本较高,很多志愿者因无力承受而最终被迫放弃。

 

2012年3月,施乐会开始探索“有偿社工”的模式,即两名社工一起走访受助对象并先行垫付善款,然后将受助对象的照片和证明公布在施乐会平台,进行募捐,走访所需经费及报酬从善款中出,最高不能超过15%。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一些有偿社工为了完成目标金额,不得不“疯狂募捐”,进行信息轰炸。

 

另外,随着求助对象越来越多,求助信息过多,很容易被淹没,导致很多人的筹款效果并不好。

 

在这个背景下,施乐会在2014年开始收取求助信息“置顶费”,立即引发诟病。有求助者反映,10余万元善款,除掉置顶费用,真正到手的还不到1万元。其后不久,施乐会相关筹款产品在质疑声中被迫下架。

 

同年9月,轻松筹应运而生,和施乐会不同的是,它几乎将全部流程搬到了线上,这样不管是对于求助者还是平台,都大大降低了成本。

 

2015年,依托病友社区慢友帮,爱心筹上线。2016年,水滴筹上线。和当时已经存在的平台不一样,水滴筹上线之初就开创了大病筹款零手续费模式,后来者居上,发展速度迅速超过轻松筹等平台。

 

从免费到收费

 

2016年7月,美团创业团队第10号员工沈鹏自立门户,杀入互联网筹款领域,推出后来家喻户晓的水滴筹。在此之前,轻松筹业务再次拓展,推出了健康互助业务,爱心筹也发展得如火如荼。

 

水滴筹一上线就提出了“零服务费”理念,为用户提供免费服务,项目筹款全归用户所有,就连第三方支付平台扣除的0.6%渠道手续费,都是由水滴公司自行垫付。而在当时,包括轻松筹在内的平台都会收取2%左右的手续费。

 

水滴筹的“零收费”帮助它迅速赢得了大量的用户和口碑,还迫使其他平台纷纷跟进,让“0服务费”成为行业惯例。

 

此外,水滴筹平台组建了专业的筹款顾问团队,从申请、发起、传播、审核、提现各环节给予用户一对一指导。

 

2016年7月,美团创业团队第10号员工沈鹏自立门户,杀入互联网筹款领域,推出后来家喻户晓的水滴筹。

 

这些措施让水滴筹从一众互联网大病筹款平台中脱颖而出,很快就坐稳了互联网筹款平台的头把交椅。

 

在竞争中,互联网筹款平台形成了如今“一超两强”的行业格局,以水滴筹为代表的超级品牌,轻松筹和爱心筹为代表的两强品牌占据了市场主导地位。

 

行业报告显示,在行业认知度方面,三大品牌占有率达到85%,而水滴筹一家独占64%。

 

截至2021年12月31日,约有3.94亿用户通过水滴筹向近240万名大病患者捐赠了累计超过484亿元。

 

轻松筹官网上的最新数据显示,已累计帮助253万个家庭,累计筹款超过255亿元。

 

但与此同时,水滴公司连年亏损的财务困境也让管理层和股东开始反思,“零服务费”是否还要继续?如果开始收费又会带来什么后果?

 

权衡利弊之后,水滴公司决定于2022年年底试点收费,先在徐州、百色、临沂、遵义等10个城市试点展开。除此前第三方收取的0.6%支付渠道费之外,水滴筹将对每笔筹款收取3%的平台服务费,单个项目服务费上限封顶5000元。

 

水滴筹公司相关业务负责人表示:“平台收取服务费不以盈利为目的,仅为了保障平台持续健康运行,经过内部仔细核算,决定收取少量服务费,以覆盖平台部分运营成本。”

 

无独有偶,多家大病筹款平台也都在今年开始重返收费模式,比如轻松筹向捐款人收取1-3元不等的支持费。而360大病筹平台也在原捐款额之外,提供了1元或2元的助力金选项。安心筹提现时,平台扣除2%的手续费。

 

舆论普遍认为,互联网筹款免费时代已终结。而面对收费,捐受双方表现出不一样的态度。

 

“没太注意,对于大病患者家庭来说,只要是能筹到救命钱,没有几个人会在乎这几千元的手续费,毕竟在筹款过程中,患者几乎没有成本。”一位筹款发起人告诉《中国慈善家》,每一位大病患者所需要的治疗费都在数万元至数十万元不等,上限5000元的手续费并不算高。

 

而在捐款者当中,收取手续费的做法让很多人质疑,不少人表示“情感上无法接受”。

 

收取服务费对筹款效果有何影响,仍需时间检验。不过南都公益基金会名誉理事长徐永光认为,适当收费并无不妥,前提是公开透明,将规则讲清楚。

 

而对于互联网筹款平台的运营方,同时要面对筹款者的需求,以及投资人的期望,如何在商业和公益之间做好平衡,是一个仍在学习过程当中的课题。

 

发展困境

 

很多互联网筹款平台运营公司将自己定位为社会企业。所谓社会企业,就是用商业的模式来解决社会痛点问题。

 

“社会企业首先是个企业,赔了钱就得关门。”徐永光说,合理的商业模式能让解决社会问题的方式变得可持续。

 

公开数据显示,在2018年至2020年间,水滴筹的净亏损分别为2.092亿元、3.215亿元、6.639亿元。2021年,水滴公司营收达32.059亿元,同比增长5.9%,但亏损达15.74亿元。

 

2021年5月,水滴公司还是克服各种困难,在纽交所低调上市。上市第一天,它的股价便遭遇破发,最低时一度下跌37%。

 

“我们这帮人对赚钱的欲望不高,也没有什么动力。直到在2021年上市后发年报,结果发现公司全年亏了十几个亿,引发了我们的一些思考——作为一个企业应该是要让社会越来越好,但让企业可持续发展,就应该有合理的盈利模式,而不是不停地融资。”沈鹏说。

 

轻松筹的日子也不好过,去年就因为“暴力裁员”而受到舆论关注,虽然轻松筹官方称因业务调整,对项目外包团队进行了优化,该部分属于业务外包,但“资金吃紧”的消息不断被传出。2017年1月,轻松筹获得2800万美元的C轮投资后,再未出现轻松筹融资消息,与此同时,市场估值也急剧下降。

 

2020年10月24日,安徽桐城,李娅娅走在一片麦田里。2017年的一次体检她被查出肾衰竭,因病情恶化迅速,基本的透析已经无法维持生命,家境困难的李娅娅通过水滴筹平台进行求助,募得了来自8136名爱心人士的374509元善款,在2018年12月成功进行了肾移植手术。图/IC

 

目前,筹款平台均面临相同的发展困境,一方面持续增加的筹款项目,需要更多的人力物力去监督和审核;另一方面,平台的造血功能有限,加之公众对收费的不理解而将不满延伸到平台,影响捐款和保险业务。

 

另外,由于行业缺少法律及规章制度的约束力,导致同行之间恶性竞争长期存在。从2019年的“扫楼筹款”事件,到2020年不同筹款平台员工之间的打架事件,再到2022年各自为政的收费风波,无不显示着平台之间恶性竞争的市场乱象。

 

“要收取一定比例的手续费,对行业发展来说并非坏事,但不能让收费的方式五花八门,这样会加剧社会的不信任。”徐永光说,任何一个行业,价格都应有协调机制,不能是乱收费。如果没有行业规矩,必然会出现恶性竞争,受损的是整个行业。

 

目前,有的平台收取“支持费”,有的收取“服务费”,有的收取“手续费”。有不少网友也表示,收费名目过多过杂,给人的感觉是平台变着法赚钱,这会影响平台的整体形象。应该规范平台收费标准或者费率,按一定比例收取费用,避免“捐款1元被扣3元”的不合理现象。

 

“在缺乏行业自律的情况下,恶性竞争难以避免,从业者各有各的想法,都想以最小成本,获得最多客源,最后变成价格战,甚至同行之间的恶性事件。”一位筹款平台负责人向《中国慈善家》坦言,应该由相关行政部门出面,把收费标准统一起来。

 

破解信任危机

 

个人求助平台的运营模式不难理解,即平台抽取部分服务费用或通过筹款为保险销售业务引流,通过保险销售盈利。

 

在这个模式中,公众的信任显得尤为重要。但近年来,由于对筹款人资格审核不严、平台之间出现恶性竞争等,在公众中形成一场针对个人求助平台的信任危机。

 

此前,朝阳区法院在审理一起个人筹款案件时表示,对筹款真实性的审核义务,必须由平台来承担,不容推卸。建议筹款平台加大资源投入,健全审核机制;完善筹款发起人、求助人家庭财产公布标准、后续报销款处理方案及赠与撤回机制;完善平台发起人、求助人医疗支出、社会救助、家庭财产信息填报栏目,切实履行严格形式审查义务。

 

北京朝阳区法院作为基层司法机关,就曾建议民政部协调推进个人大病求助行为的立法,建立健全部门规章,促进互联网个人大病求助有序开展。该法院还建议引导个人大病求助平台集体加入自律公约,建立自律组织,规范流程、完善管理。

 

“互联网筹款平台将过去中国人信仰的守望相助,通过互联网激活,并从熟人社会搬到了陌生网友之间,必然出现信任痛点。”徐永光认为,只有通过法律、他律、自律、互律,才能破解互联网筹款平台的信任危机,化解商业与公益之争。

 

法律是根本,只有按照法律框架行事,才能实现良好的治理。他律是基础,是通过社会监督来约束平台的行为,进一步做到公开透明。互律是指平台之间的相互监督,平台之间对运作方式基本了解,正是这样一种了解,才使得行业内部的互律变得有效,并且通过互相学习促进,使行业发展得更好。不管是商业公司还是公益组织,都应该始终把诚信、公信力放在首位,作为生命线来守护,真正做好自律。

 

早在2018年,在民政部的指导下,爱心筹、轻松筹和水滴筹三大网络筹款平台在北京联合发布《个人大病求助互联网服务平台自律倡议书》和《个人大病求助互联网服务平台自律公约》,承诺将对平台进行技术升级改造,包括明确告知用户大病求助不属于慈善募捐,加强求助信息前置审核,建立失信筹款人黑名单等多项措施。

 

一位参与者告诉《中国慈善家》,当时很多筹款平台不愿加入上述公约,原因是“怕受到相关条款的束缚”。但只要有一家不加入,而它一旦出现审核不严、诈捐、甚至跑路现象,受损的将是整个行业。

 

2020年,在民政部的主导下,《个人大病求助互联网服务平台自律公约》2.0版发布,算上新增的360大病筹,也只有4家公司加入,而市场上互联网筹款平台多达数十家。

 

保险的重任

 

对于互联网筹款平台而言,其业务的核心是保险经纪,这不仅是公司的终极发展目标,当前也扛起了平台营收的重任。

 

“卖保险,正是水滴公司盈利的核心所在。”沈鹏坦言,水滴保是一个全国范围的保险经纪公司,也是一个互联网保险平台,它联合多家保险公司打造一些高性价比的健康险卖给需要的人。

 

沈鹏进一步解释说,水滴保也有一定的公益普惠属性,佣金不高,定价便宜,性价比高,薄利多销,让更多的人多一份保障。

 

水滴公司2021财年第四季度和全年业绩报告显示,2021年通过水滴保产生的首年保费达到163.63亿元,同比增长13.4%。截至2021年12月31日,水滴公司的平台上提供364种保险产品,其中与保险公司独家定制的产品贡献超过90%的首年保费。

 

水滴公司联合创始人、董事兼水滴保总经理杨光表示,2021年第四季度是水滴保业务模式升级的第一个完整季度,通过转变增长模式,有效运营现有用户,提升长期科技创新的能力。

 

轻松筹也通过轻松保搭建互联网保险销售平台,先后与国内多家专业保险公司达成合作,单款保险产品购买转化率达13%,单月规模保费突破3亿元。此外,去年年底,轻松筹前瞻布局“直播+公益”的新兴模式,借助互联网的影响力,让更多人关注公益事业,为自己引流。

 

“面对监管和政策的不确定性,这些尝试也充满着不确定。互联网筹款平台的造血功能,最终能不能成功现在还很难有定论。”一位不具名的学者告诉《中国慈善家》,目前能确定的是,给公司带不来收益的筹款业务,在很长时间仍将是社会刚需——对于普通人来说,大病重疾仍是一个十分沉重的负担。

 

“让大部分国人都能买得起一份保险,当他万一得大病时有保可依,就没那么焦虑了,甚至也就不需要筹款了。”沈鹏说,他对于未来的愿景,是有一天不再有人需要水滴筹。

 

人像摄影:MORE x JOLI studio

图片编辑:张旭

值班编辑:邱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