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斯亮:我为什么关注这场骂战?

人文国际
2022-06-19

最近网上有场骂战格外热闹,吃瓜群众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而且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一向不屑于任何粗言鄙语的我为什么会关注这场骂战?因为,这场骂战是针对余秀华的,而且,触及了对残疾人尊重的起码底线,作为公益工作者,我不能漠视。

 

陶斯亮在河南汝州金庚医院看望脑瘫患儿

 

因为做公益,2015年我遇到了河南汝州的宋兆普院长,他祖传的金庚医院由于收留了大量被遗弃的脑瘫婴儿,生楞楞地变成了一个“脑瘫孤儿院”。我们看望了他的孩子们,几百个婴幼儿,三三两两躺在一张张小床上,不哭不闹,没有一个躺着的姿势是正常的,只能用七扭八歪来形容。望着那一张张天真无邪又茫然无助的小脸,年过半百的贾树森理事长老泪纵横,基金会的每一个人都是纷纷落泪。

 

宋院长最初以一己之力毁家纾难,不仅抚养这些孤儿,而且潜心研究为他们治疗。截至2020年,宋院长救治脑瘫患者16450人,其中脑瘫孤儿3200人,有820个孩子被欧美家庭收养。治疗总有效率达96.7%,显效率达67.3%(当然后来得到了国家的支持)。

 

宋院长以一己之力毁家纾难,不仅抚养这些孤儿,而且潜心研究为他们治疗。

从参观金庚医院的这一刻起,爱尔公益基金会就开始关注到脑瘫这个群体。我们了解到,脑瘫不是先天病,不是基因有问题,很多只是由于贫穷等原因,他们的妈妈没法去医院生他们,导致了他们终身残疾(余秀华诗中出现的“生锈的剪刀”“脐带绕颈”亮明了她的病因)。我们也知道了,中国统计的脑瘫患者超过六百万,每年新增三到四万,位列世界首位。

 

宋院长一直呼吁,恳求做父母的不要抛弃脑瘫儿,脑瘫是可以治的!受到宋院长召感,爱尔基金会于2017年开展了“爱尔向日葵计划——脑瘫儿童救助工程”,项目先是放在西藏和新疆两地(中国最高发区),由中国一流的骨科和神经外科专家领军,为学龄前儿童做“脊神经选择性后根切断术(SPR)”,效果很好,后来慢慢开始在京津冀、广东、湖南、陕西等地陆续推广展开。

 

 

爱尔公益基金会于2017年在西藏、新疆启动“爱尔向日葵计划——脑瘫儿童救助工程”

 

自从关注了脑瘫这个人群后,我们发现,他们完全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阳光黑暗冰冷的世界。有了脑瘫孩子的家庭几乎都如坠深渊,永无出头之日。而脑瘫患者遭受的痛苦,更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但是,很多人并不知道,脑瘫并非脑残,绝大多数脑瘫患者智商并不低下。我们了解到不少脑瘫患者都能高分考入名牌大学,如丁X先考入北大又在哈佛拿到博士学位;计算机专家李XX研发出无障碍地图;农村脑瘫孩子可以拿到北京理工大学博士学位;记者王XX英语试卷竟能考到148分(满分为150分)。最近我们又可喜地发现,在抽象思维上也出了一批脑瘫才子,如围棋手蒲X席卷国内冠军,《观音》的作者安X,长篇小说家王XX……而诗人余秀华恐怕是其中最耀眼(甚至令某些人感到刺眼)的一位了。

 

最初看余秀华的诗句好像没法入眼,尤其那句“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惊世骇俗。但后来陆续又看了她一些诗,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有才华,很多诗句很美。最近看了她一首小诗,被惊艳到了:

 

我喜欢这黄昏

喜欢空气里暗哑的香气

和若有若无的钟声

从一棵树里发出来的

从一只鸟的翅膀里,发出来

我喜欢这蓝色的,明亮的忧伤

这从云朵里缓缓落下来的光

我喜欢我自己身体里

破碎的声音,和愈合的过程

——那些悲喜交替

那些交替的过程里

新生的秘密。

甚至,这无望的人生

也是我爱着的……

 

我还喜欢这首《风吹草低,吹不低草的荒》:

 

坐了很久

两块云还没有合拢

天空空出的伤口

从来没有长出新鲜的肉

五月的草,绿出自己的命

一半在根里,一半在草尖

风太小

恨倒不下去

爱立不起来

一棵草有怎样的绿

就有怎样的荒

雨淋不进去,风吹不出来

一直到最后,两块云也没有合拢

她站起来

身体里全是骨头断裂的脆响

蝴蝶断下的一只翅膀

从草叶上下滑

 

之所以喜欢,是因为我真切感受到了诗中袒露的来自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痛苦,以及对爱情和美好的渴望。有人定义她是“现代诗人”,有人定义她是“爱情诗人”,我则认为她是“痛苦诗人”,她表达了所有脑瘫患者的痛苦,她的诗就是痛苦的呐喊!放眼望去,哪一个脑瘫患者不是有一个“破碎的身体”?不是有一个“无望的人生”?

 

  我关注了余秀华,大数据便开始不断推送她的消息。于是,我便知道了最近她与刘信达先生的一场骂战。

 

刘信达是谁?他头衔儿很多:第七代导演,影视制作人,作家,诗人,企业家……可谓知名成功人士,可惜少见成功的作品,却热衷于挖掘爆料明星名人的隐私黑料。

 

余秀华呢?生就是一个苦命儿,从小受尽人们的讽刺挖苦嘲笑侮辱。由于疾病不能上学,不能就业,不能正常生活,只能当一介农妇苦守村舍,连丈夫都瞧不起他,甚至打骂她。但她酷爱写诗歌,某次获得了“农民文学奖”,得了十万奖金,从此赎回了自由身,改变了命运。

 

照常理说,刘信达和余秀华八竿子都打不着,他为何调转炮口,长时间炮打一位农妇呢?我本想搞清是非曲直,但很遗憾地发现,网封“悲情诗人”的“上流人士”与自称“流氓诗人”的“农村妇女”之间的这场骂战,谁也贴不上“正义正确”的标签,谁也站不到道德的高点上,倒是让吃瓜群众见识了一场污言秽语满天飞、目前为止我觉得最没底线的骂战……具体过程我就不写了。尽管如此,作为一名公益人,本心还是让我站在了余秀华一边。

 

我当然不是无原则的,我有我的理由。

 

在中国有多少人知道脑瘫患者生存的状态?他们大部分人都在受尽痛苦和摧残之后变成了社会上的“悬疣附赘”。而余秀华写了几千首诗,出版了多本诗集,其中《月光落在左手上》《摇摇晃晃的人间》销量都突破了10万册,成为20年来中国销量最大的诗集。这个社会是很现实的,出版商不会出于公益心而出书,唯说明余秀华确实是有才华,是一个真正的诗人。所以,偌大一个中国能出余秀华这么一位有才华的诗人,是多么的不容易,是多么值得庆幸!

 

她为很多脑瘫患者做出了表率,鼓励他们去奋斗,去追求,去对抗命运的残酷。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儿吗?中国有8,700万残疾人,相当于一个德国的人口,但是我们无论在商场、影院、餐馆、公交等众多公共场所,很难见到残疾人的影子,这一方面在于我们这个社会对残疾人不够友好,另一方面是残疾人自卑,恐惧社会,不敢出门,他们即使受欺负也不敢反抗。在这方面我很欣赏余秀华的勇气,她敢于反抗强势,她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而是勇敢地融入社会中,参加诗歌朗诵,接受采访,成为网红……如果社会能够把残疾人当做大家庭的一员来看待,那么我相信,我们的残疾朋友就都会走到阳光下来了。

 

“诗歌一无是处啊,但是,诗歌通向灵魂,灵魂只能被自己了解,诗歌不写自己能写谁?”

——余秀华

 

我还想说一下俗和雅的问题。

 

刘信达,还有很多其他人,都认为余秀华低俗,贻误年轻人,主张封杀她,甚至上法庭告她。我倒认为这事允许各抒己见,毕竟对诗歌的审美是有很强的主观性的。

 

我虽不懂诗,更不会评价诗,但凭直觉感到余秀华的诗并不俗,而是“真”和“白”。诗是“唯一可以实现和自己内心对话的语言”,余秀华写的都是自己内心的感受,直截了当,不加修饰,赤裸裸的,直抒胸臆,并不考虑别人感受。看看这些诗句:“巴巴地活着,每天吊水,煮饭,定时吃药,阳光好的时刻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我以疼痛取悦这个世界”“哀于何处哀,愁是遍地愁”……这样的诗句,只有余秀华才能写得出来。也许有人说余秀华的诗格局小没情怀,但你怎么能让她写出气吞山河的诗句呢?我们欣赏裸体画,我们对唐诗宋词顶礼膜拜,却不知有几多千古名句是带“色”的?所以何必求全责怪余秀华的诗呢?

 

同样是“诗人”的刘信达,我们看看他的作品:“她是脑瘫,她的所谓粉丝,则是脑残,她无药可救,粉丝不可救药”;“一开始,她身残志坚,到后来,她身残志奸”。刘信达这诗是好是坏我不评价,但他攻击别人的身体残疾,首先就输了理。

 

当然余秀华骂人的本事也是天下无双。余秀华有着诗人的激情和浪漫,她的情感喷薄似火,恣意昂扬,爱一个死字,恨一个死字。她给李健写情诗,李健看后评价为“云里写诗,泥里生活”,形象又心怀怜悯,不愧是善良的清华才子!她恨刘信达,骂得又狠又毒。试想,一个长期被侮辱被损害者,内心充满了愤怒憋屈甚至是绝望,一旦爆发,那啐出的唾沫也是能砸死人的。她本就是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农村妇女,从来没机会沉浸在“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高雅氛围里,加之生活环境如困兽般压抑,生活的粗粝,病痛的折磨,让她不在乎“粗鄙”,只管无所顾忌地骂将过去。

 

不过,余秀华现在已经是网红了,对自己的言行举止应该加以约束,骂人总归是不对的。作为拥有众多粉丝的诗人,要对青少年展示一个健康的精神面貌。而刘信达回她三条:“好男不与女斗;好汉不与狗斗;好脑子不与脑瘫斗!”其频频对残疾人身体缺陷进行攻击的做法则更令人不齿。

 

如何对待余秀华的成功,检验着我们这个社会的文明程度。对他们最大的爱护莫过于尊重。在一些特定的情况下,我们不得不使用“脑瘫”这个词,但对中国的诗歌界和诗歌爱好者来说,她就是一位诗人,品评的应该是诗而不是她的病。我希望今后人们不要再叫她“脑瘫诗人”,就像不叫史铁生“瘫痪作家”,不叫叶廷芳“独臂学者”一样。

 

最后我还想点一下,有些人看不惯(或者说是妒忌)余秀华的婚姻,不服气她竟然找了一个90后的老公。我说这事儿最好去问问法国人,听听他们对马克龙娶一个大他二十四岁的老婆是什么看法!放宽容些吧,都是属于个人的私事,与其咒骂不如祝福!

 

命运已经开始眷顾余秀华,她的人生已经改变,希望今后她能以最纯粹的心,写出最纯美的诗,以回馈热爱她的读者。

 

(陶斯亮,爱尔公益基金会创会会长、中国市长协会顾问。2016年创办北京爱尔公益基金会,在助听、助残、助学等多个领域开展公益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