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上的伤口也许有愈合的一天，但言语的恶意霸凌会有终身的伤害。
本刊记者/温如军
一天早上，15岁的邵一卜对母亲说，“妈妈，我出去跑步。”
随后，她爬上了6楼的窗台，几乎没有犹豫，纵身一跃。
命不该绝。在落地之前，她被电缆线挡了一下，捡回了一条命。
这是去年冬天发生的一个事件。直至大半年过后，它成为了舆论关注的焦点——6月中旬，邵一卜的母亲尤永梅在女儿的社交账号上发长文，详细讲述了邵一卜被同学霸凌，半年前绝望跳楼的全过程。
事件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但事情远未结束。
恶意
邵一卜是一名童星，曾出演过《追梦少年》《筑梦情缘》《银河补习班》等多部影视作品，与杨幂、邓超、颖儿都有过合作。她目前在上海莘城学校九年级就读。
尤永梅说，演戏只是女儿的爱好，文化课是主业，成绩也一直排在班级名列前茅。
“大凡在事业上有所建树的人，都像你一样具备优秀的品质：认真、执着、坚韧、谦虚、有超凡的梦想和为梦想付出的行动……无论是学习上还是班级工作上，你都作出了很多努力……”班主任陆晶曾在评语里这样写道。
邵一卜的班主任写的评语。
2021年5月9日，班主任打电话给尤永梅说，邵一卜被班上的同学孤立了，原因是她经常出言不逊，比如说一个男同学是“娘炮”，还说别人“穿假名牌、成绩差”等等。
尤永梅感到难以置信，她不太相信自己的孩子会有这样的言语，也没有觉察出女儿情绪上的变化。
“陆老师，我去核实一下，如果这些话是我女儿说的，我一定会严格批评并且让她给同学赔礼道歉。”尤永梅告诉班主任陆晶。
当晚，尤永梅严肃地跟女儿谈话，邵一卜崩溃大哭。她辩解说，传言中的所有事、所有话都不是她做过和说过的，而是有同学造谣诽谤她，言语攻击她，骂她“绿茶”“贱人”“为什么不去死”等等。
邵一卜说，自己因为受孤立，时常晚上睡不着觉，但由于害怕妈妈担心，就没有告诉妈妈。
邵一卜告诉妈妈，大概从2021年3月开始，她一走进教室，就察觉到异样，很多同学对自己指指点点。最初参与者有谢某、汤某、储某3人，很快越来越多的同学在3人煽动下，对邵一卜进行语言霸凌。至少有13名同学参与了这个过程。
除了言语上的谩骂，霸凌行为每天都在发生：发卷子、作业本时，就直接跳过邵一卜；不小心碰到了邵一卜的同学就会做出恶心状，旁边有同学附和：“建议你赶紧去洗手”……
在这样的气氛中，班里分组学习时，几乎没有人愿意和邵一卜同组。“谁和绿茶在一组谁就倒霉”，上课传的纸条上，写着针对她的坏话。
谢某不光发朋友圈骂她，还写小说讽刺她，这份小说不光在校里传阅，还上传至网络平台。
“她爸爸不是已经死了吗？她怎么还不死？”邵一卜经常听到这样的恶毒言语。
“我问过她们为什么要针对我，造我的谣？她们说，就是因为我经常被老师表扬，这让她们十分不满意。”邵一卜说。
听到女儿的讲述，尤永梅痛心极了，也去找了孩子的班主任陆晶做了沟通。一段时间以后，尤永梅询问班主任邵一卜在校和同学的关系有没有改善，得到的回复是：“现在很好了，同学们和邵一卜挺友好的，关系很融洽，他们在学校都很开心。”
“班主任都这样说了，家长肯定不会去怀疑，所以我也没太多想。”尤永梅说，在这期间，女儿表现得也还正常。
无法呼吸的痛
2021年11月7日的那个早晨，看到躺在血泊中的女儿，尤永梅感受到一种无法呼吸的痛。
经历了艰难的3个多月的医治，邵一卜总算捡回了一条命，但身体各器官多处受伤、骨折。其中，创伤性胰腺断裂是致命的，也是永久性受损。她已经接受过两次手术，仍处于内引流阶段，接下来还要继续接受手术治疗，目前无法正常饮食和行动。
“为什么那么傻？”尤永梅问女儿。
“他们一直在欺负我，侮辱我，从来没有停止过。”邵一卜回答。
邵一卜也曾试图反抗，但换来的是霸凌者变本加厉的回应，更多的同学也被拉拢进霸凌的队伍，使她百口莫辩。慢慢地，她放弃了反抗。
在尤永梅的追问下，有三位参与霸凌的同学最后写下了道歉信。“对于之前当众嘲讽邵一卜这个行为，我承认。因为我在那段时间经常听见有同学说她说我坏话……我对她的印象不好，我没有选择和别的同学一起去骂她，而是在她的某个行为使我不适时，冷言热语几句，(我)平时说话声音就大，所以被很多同学听到了。”一位同学在检讨中写道。
不过，其中一位住在同一小区的同学有一天带着父亲来到邵一卜家，想收回“道歉信”。
邵一卜说，自杀的想法并不是偶然产生的，事实上她好几次爬上自家的窗台上。跳楼的前一晚上，她整夜睡不着，想着还要到学校里面对日复一日的辱骂和羞辱，就没有勇气再活下去。
邵一卜受伤后在医院接受治疗。
不止一个邵一卜
今年3月，尤永梅在朋友圈里发布了邵一卜的遭遇，邵一卜的同班同学笑笑的妈妈在下面评论：“我儿子里遭遇了朱某等人霸凌，我也要实名举报。”
笑笑是一位男生。初三上学期的一天，笑笑父母去学校接他，发现儿子走出校门时浑身发抖，“妈妈，我再也不要到这个学校里去了。你不要问原因，我也不想说。”笑笑说。
在父母和朋友眼里，笑笑性格挺开朗的，但比较腼腆，有点文弱。
在父母的再三逼问下，笑笑说出了实情：“他们又骂我了，说我很笨，像你一样。问我你怎么还没死……”
笑笑妈是一位乳腺癌病人，霸凌者用恶毒的语言在笑笑的耳边小声嘀咕：“你妈怎么还没死？”“你妈妈什么时候死？”
“他们对我儿子，不像对邵一卜那样全班性的、明晃晃的霸凌，他们都是莫名其妙地来到笑笑的课桌前小声骂他，故意激怒他。我儿子怒了，他们就说我儿子是‘神经病’，然后嘲笑他、讥讽他。”笑笑妈说。
“你们为什么要欺负笑笑？”老师这样问朱某等人，回答是：“就想看他发火的样子。”
莘城学校是上海九年一贯制的公立学校，笑笑在这里上小学的时候，曾经被同学拖到厕所暴揍，导致头部出血。
这次，笑笑妈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立即联系了班主任陆老师。陆老师表示自己知道这件事，建议笑笑妈自己找两位霸凌者的家长沟通。
最终，在笑笑妈的要求下，学校组织了一次三个家庭的沟通会，笑笑妈提出让霸凌者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笑笑道歉，校方认为此举不妥，“会影响两位同学的心理健康”。
不过，最终两位同学还是向笑笑道了歉。
“哪怕他们把我儿子打一顿，打伤了，骨折了，也是有康复时间的，但语言霸凌产生的心理阴影没有康复时间，终身伴随。”笑笑妈告诉《中国慈善家》，笑笑已被确诊为焦虑加抑郁。
医生建议笑笑离开原来的环境，于是，笑妈向学校提出给笑笑换一个班级，但这个要求被学校拒绝了。
目前，笑笑只能长期请假在家养病。
为什么不考虑转学？“在上海这样的城市，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只有一套房子，对口的学区都是固定的，是不可能转学的。也是因为这样，没有家长敢得罪老师，出了事只能自己吃亏认倒霉。”笑笑妈这样说。
死里逃生的邵一卜需要在医院接受长期治疗。
不敢说以后
受疫情影响，上海中考延期至7月11日-12日举行。6月13日，上海初三学生开始复课备战中考，邵一卜虽然行动不便，但还是坚持到学校备考。
尤永梅说，原本邵一卜有很多选择，游泳、拉丁舞、绘画、演艺，她都有很好的表现，但现在体育这条路肯定是走不通了。“未来会不会从事演艺事业，那就要看孩子自已的想法了。此外也还要看身体恢复的情况，后期还有两台手术，现在不敢说以后。”
尤永梅多次和学校沟通，要求惩戒霸凌者，但学校拒绝了，原因是出于对未成年人的保护。2022年6月17日，尤永梅在邵一卜实名认证的社交媒体账号上发长文进行了实名举报，举报信中对学校、老师、霸凌者一一点名。
尤永梅还向学校所属的闵行区教育局进行了投诉。一位朱姓负责人主动联系她并进行了沟通：“你举报信里的内容，和我们了解到的情况有很大的出入。学校给教育局的回复是，这件事2021年5月就结束了，邵一卜在学校都是开开心心的，没有霸凌现象。”
“你哪里看出来开开心心的了？”尤永梅反问。“有照片为证。”对方说。
尤永梅表示，不能凭几张照片上邵一卜露出笑脸就断定她在学校是快乐的，更不能说明霸凌就不存在。
朱姓负责人最后劝尤永梅不要在社交媒体上发表意见，“希望你走正规途径”。
“自从我在网上实名举报引起这么多人的关注后，这些霸凌的孩子才感觉到害怕了，不敢欺负我女儿了。”尤永梅说，至少目前女儿总算获得了一点清静，可以专心冲刺中考。
6月28日，涉事中学校长祁建敏在接受《中国慈善家》采访时表示，因为学校方要确保每一位未成人的健康成长，所以没有在媒体做出直接的回应。
“初三的孩子都在备战中考，这段时间网上的舆论已经对他们产生了影响。我们说任何一种情况都可能对未成年人造成伤害，不仅是邵一卜，还包括其他的同学。”校长说，“目前我们的老师和孩子都承受着巨大的委屈。”
6月30日，上海市教委回复《中国慈善家》称，未接到相关信息，以闵行区教育局官方通报为准。记者联系闵行区教育局，截止发稿期未获回复。
闵行区教育局此前曾表示，接到尤女士信访(举报)其女邵同学被欺凌一事，成立工作组，督促指导学校“校园欺凌治理委员会”，依法依规开展调查。
图片来源：IC、受访者供图
图片编辑：张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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